第十二章 江枫渔愁眠

　　那真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寒山寺的主持子路从路边捡回一个婴儿，没有按寺里的辈分，取了一个俗家名字，叫流尘。

　　流尘小和尚三岁才学会走路，五岁才能开口说话。平日里，流尘小和尚喜欢蹲在大树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看一天的蚂蚁。路过的僧人唤他，流尘小和尚仰起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咧嘴一笑，缺了两颗门牙，乖巧应道：“师兄好！”

　　赶上下雨天，流尘小和尚小手并排着撑在空中，给蚂蚁挡雨。雨滴打在蚂蚁身上，将蚂蚁包裹在里面，流尘小和尚不敢用手去救，于是趴在地上，吹呀，吹呀……

　　一日，寺里僧人下山洗衣，流尘也抱着个小木盆跟在队伍中。年长的师兄看他走路歪歪扭扭，颇为费力，便提出帮他拿盆，流尘嘟着嘴道：“我不！”

　　寒山上有寒山寺，寒山下有寒江。

　　流尘来到江边，僧人们照顾他，留了一处浅水区域。流尘放下木盆，蹲了下来，脑门在膝盖上擦了擦，还是有细细的汗珠冒出来。木盆里有两件僧衣，大的是主持子路的，小的是流尘的。流尘拿起大的僧衣，正要搓洗，转念一想又放回盆中，先洗小的。

　　“先洗自己的，知道怎么洗了再洗子路的。”流尘心里如是想。

　　洗完衣后返山，流尘走在最前面，抱着盆走得有些着急。

　　在上一个陡坡时，后面的僧人师兄扶住差点摔倒的流尘，笑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你已经走在最前面了。”

　　流尘回身，气喘吁吁道：“谢谢师兄。”然后继续小跑着。

　　师兄只得无奈一笑。

　　子路不让流尘喊他师父，流尘便一直喊他子路。终于到了寺里，流尘跑到子路居住的禅房，将木盆往子路身前一送，说道：“我会洗衣服了，我给你洗了衣服。”

　　子路微笑，摸了摸流尘的后脑勺。

　　二人去院子中晾晒衣服，在拿起小僧衣时，一条四脚小蛇从衣中抖出。

　　子路放下僧衣，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流尘在木盆前蹲下，伸出手，四脚小蛇轻轻嗅了嗅，爬在流尘的手掌上。

　　突然，流尘仰起头，神色认真道：“子路，我要念经。”

　　从那日起，流尘坐在藏经阁里，开始念经。四脚小蛇趴在蒲团边上，听流尘念经。

　　春去秋来，夏荷冬雪，过了很多年。

　　流尘把藏经阁里的经书都念完了，起身出楼。

　　进楼时他是流尘小和尚，出楼时他长须及地，须发皆白。子路早已圆寂多年，当年的师兄们均已作古。流尘叹道：“流尘一梦，世上百年。”

　　四脚小蛇变成了大蛇，头上长了两个角，它趴在流尘脚边，时不时用头蹭一蹭流尘的腿肚子。

　　“原来是头蚑龙。”流尘微微一笑，“去吧，翻江倒海才是你的去处。”

　　言罢，流尘飞升，蛟龙入江。

　　蚑龙在寒江中守了百年，未曾等到流尘。

　　那年秋，寒山上的枫叶红了，秋风吹动落叶，寒江江面上一层枫红。

　　蚑龙潜在江底，山上钟声若有若无。突然，江面荡起圈圈涟漪，有一艘小船缓缓划过，船上孤灯映在水中，灯光碎成一圈一圈。忽地，蚑龙听见有人低声吟唱：“......江枫渔火对愁眠......”

　　这是个落地士子，壮志未竞，语调哀婉。

　　蚑龙心头为之一动，百年陪伴，百年等候，又何止一腔愁绪？又何必一腔愁绪！

　　蚑龙在水中咆哮，水波翻涌，江水倒灌，当真翻江倒海。

　　这一日，寒江起大浪，有蛟龙出江，化为人形。

　　赤身裸体的中年大汉站在江边，随手拿了一件渔家的麻衣裹在身上。他行至集市，点了几个好菜，要了一壶好酒。饭后结账没有银子，他在酒楼当起了店小二。掌柜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大汉想了想，说道：“江枫渔，寒江的江，枫叶的枫，打渔的渔。”

　　江枫渔有力气，手脚也勤快，渐渐得到了掌柜的青睐，过了几年，掌柜年事渐高，提拔江枫渔做了掌柜，自己做幕后东家。江枫渔不负掌柜众望，将酒楼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红红火火。

　　每年除夕夜，喝高了的掌柜总拉着江枫渔的手，十分惋惜道：“可惜我家女儿生早了几年，不然，你就是我的女婿喽。”

　　有一日，酒楼来了四五个军人，他们丢盔弃甲，是从战场上脱逃的逃兵。

　　世道不太平，酒楼外有沙场，夜夜可闻角声，腥风阵阵。

　　逃兵们派头十足，坐下后要这要那，酒菜晚了些，拍桌子就骂。江枫渔低头哈腰，连连道歉。吃饱喝足，逃兵们不停打着嗝，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心满意足，也没付银子，转身就要离去。就在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位买花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提着花篮，向酒楼里的客人兜售。江枫渔也不搭理，任由姑娘卖花，世道太乱，都是为了讨口生活，谁也不必为难谁。卖花姑娘看见站在楼梯上的江枫渔，微微一笑，矮身施个礼，表示感谢。江枫渔点了点头。

　　饱暖思欲，逃兵看见卖花姑娘，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他们上前将卖花姑娘围在中间，说着孟浪的言语，带头拖着长枪的逃兵将枪扔到地上，要摸卖花姑娘的手。

　　周围的食客被吓得不轻，纷纷夺门而出，理所当然的不听背后小二“还没付钱”的焦急声。

　　江枫渔迈步上前，抓住逃兵的手，摇了摇头。那人还想反抗，奈何江枫渔力气大，吃不住痛，只好捡起长枪逃出门外。逃过一劫的卖花姑娘擦掉眼泪，从花篮中挑出最大最好看的那朵花，神色羞赧，送给江枫渔。江枫渔接过花，正欲说话，带着寒芒的枪头刺穿了卖花姑娘的胸膛，卖花姑娘喷出一口鲜血，淋在江枫渔手中的花上。

　　卖花姑娘躺在江枫渔怀中，嘴唇微动，说出了四个字。江枫渔听得清楚，还未来得及吐露心扉，卖花姑娘含笑而逝。

　　江枫渔面容扭曲，神情痛苦。

　　这一日，酒楼掌柜江枫渔倒提长枪，慢悠悠走进沙场，所过之处，尽挑头颅于枪下。

　　这一日，血枪愁眠，名动神州。

　　后来，江枫渔天下行走，一枪挑尽眼前不平事。

　　后来，有中年汉子来到南镇村，一眼就相中了手提花篮采花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叫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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