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暮钟三响
晨钟三响过后,孔思齐缓步走进学堂,师生之间行过礼,人群窸窸窣窣坐下。孔思齐扫了一眼,发现仍有两个座位空着,这两个座位的主人分别是张春和林荷。
张春昨日只穿了一件单薄衫子,莫不是受了风寒,以至于今日没来?而林荷,平日里功课最为认真,不仅昨日没来,怎么今日也没来?
孔思齐心里快速思量一番,皱着眉头,心想下了学定要去两个孩子家问问。
孔思齐咳了一声,准备上课。
就在此时,学堂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踉跄扑倒在地上。少年们纷纷侧眼望去,认出是张春。孔思齐眉头再皱,沉声呵斥:“张春,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张春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神色惊慌,带着哭声断断续续说道:“先......生,出事了,林......”
还未说完,张春身子一软,就要倒在地上,座位靠近门边的少年纷纷起身,七手八脚,托住张春倒下的身子。
孔思齐大步上前,一番查探,见他只是晕倒,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抱起张春放到后院卧室中的床上。
丁铛用热水淘洗了毛巾,给张春擦去脸上一直冒个不停的汗珠,担心地说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脸这么红,汗水流个不停。”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张春幽幽醒转过来,看见孔思齐就坐在边上,挣扎着坐起身,眼睛一红,哭着说道:“先生,出事了,出事了。”
京都东郊有一座山,山无名,人们就叫它无名山。
在无名山的山腰上住着一户人家,三间茅草屋,用篱笆围了一个院子。
因为无名山并无什么奇特之处,除了京都里的那些公子哥偶尔会来打打山鸡,寻个新鲜外,没有人会来。
但今日,无名山有很多人,他们都聚集在山腰那户人家的茅草屋外。
手持官刀的官差将茅草屋团团围住,防止挤在外围的村民冲进去。雪断断续续在下着,院子中堆了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松软酥脆,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京都府司大人蹲在院子中,他的面前并排着三副担架,皆用白布覆盖,若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凸起来的雪堆。司大人掀起最外面的一块,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颅,脖颈处被利刃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胸前衣衫被鲜血浸透,由于天冷,早就冻成了坚硬的血块。司大人面不改色,轻轻将白布盖住,掀起中间那块白布,是个中年女子,眼球凸出,一道血口从左眉划拉至右嘴角,死状惊恐。司大人轻轻扯了扯嘴角,微不可查。他掀起最后一块白布,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放下,紧皱眉头。
白布下是个少女,八九岁,全身赤裸,气息断绝。
秋末,京都早雪的次日,无名山有一桩灭门案。
司大人走到院子另一头,对眼前的青衫老人微微施礼,说道:“孔先生,现场勘察还要一段时间,天冷雪寒,不如先生先回去,有了结果本官派人上门告知。”
青衫老人正是孔思齐,他躬身还礼,本欲开口,却数度无言,最终只得施礼离去。等在院子外的丁铛见他出来,上前搀扶着,也未开口询问,夫妇二人缓缓下了山去。
到了有教书舍,学子们并未散去,纷纷围上来,胆子大的正欲询问,丁铛摇了摇头。孔思齐在院子中站定,这位外表严厉,内心柔软的老人,浑浊的双眼一一看向院子中的少年,破天荒地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嘶哑着嗓子说道:“从明日开始书舍放假,复学时间等书舍通知。你们,现在都回去吧。”
这一次没有往日的欢呼,少年们从先生身上感受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觉得很静,静得让人有些压抑。
丁铛送少年们到门口,孔思齐踱步走进学堂,在案桌前坐下。
那年春,大概是两年前,有教书舍招收了一名学子,入学当天,丁铛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仰起头,两个小辫子扎在脑后,脆生生地说道:“回师母的话,我叫林荷。”
丁铛笑道:“怎么单取了一个‘荷’字?”
林荷挠了挠脑袋,说道:“爹爹说,娘亲还未生我时,他有一日下山来赶集,路过书舍时,恰好听到先生在读‘小荷才露尖尖角’一句。爹爹觉得这个荷字很好,于是在我出生时就用来取了名字。”
丁铛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你已经过了蒙学的年龄,怎么不早些来?”
林荷说道:“娘亲身体一直不大好,我要照顾娘亲,所以没来。原本今年我也不想来的,可是娘亲说如果我来读书,每天回去读给她听,她的病就能好得快些。”
自那日起,有教书舍多了一位叫林荷的,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少女。她功课认真,半年了时间读完了蒙学所有的书,认识了许多的字。
一日,林荷询问孔先生,说道:“先生,我能否将书带回家去?”
有教书舍书有规定,初识字的学子不得将书籍带出书舍,每日下学后必须放回案桌下的书箱。
孔思齐捻着长须,回道:“为何?”
林荷说道:“先生,我现在会认许多字了,我想把书带回去读给娘亲听,这几日她的病加重了。”说到最后,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隐约有些哭声。
孔思齐从书箱里取出书籍,双手递给少女,轻声说道:“好!”
第二日,林荷早早地来到有教书舍,红扑扑的脸蛋掩饰不住的兴奋,她双手将书籍抱在胸前,气喘吁吁地对孔思齐说道:“先生,昨晚我读书给我娘亲听了,娘亲说我读得真好听,娘亲还笑了,可好看了。爹爹说娘亲笑的时候,她的病就快好了。我跟爹爹说今晚我还要读书给娘亲听,所以我早早地来问先生,书籍今晚还能不能让我带回家去?”
孔思齐看着一脸期待的孩子,蹲下身来柔声说道:“以后这书籍你就放到家中,每日读给你的娘亲听了。”
——
孔思齐看向学堂中那个空着的座位,昨日不见,今日不见,以后再也无法见到。
无名山上腰的那户人家,主人姓林,那躺在地上的赤裸少女,叫林荷。那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林荷,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林荷,那个每日给娘亲读书的林荷......只是,她如今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从今往后,书舍再无她的琅琅读书声,世上再无一双辫儿来回晃动。
天道不公!
孔思齐嘴唇发白,双目通红。他兀地起身,大步踏向钟楼。
今日,有教书舍敲响暮钟三响,方圆十里皆可听闻。
闻者驻足,泪落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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