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乱·凉王朝(2)
贺语哲坐在观星台上,白天。
好吧,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而已。
“薛曼。”他喃喃自语,突然笑了。
“真是个迷人的家伙。”他说。
薛曼是否在欺骗他?否则为什么要无条件地帮助他?凉国因为过去那件事,对她十分信任。可那件事背后的隐情又是怎样的?薛曼是想要为凉国铺路吗?不,不可能。她就是个...啊,不能背后说人坏话呢。
他挥挥手。这些都不重要。猜测薛曼的意图是没有价值的,只要能够对我形成帮助,一切都可以接受。最重要的,还是将事情把握在自己手中,那么,我所需要的,是实力。
他握紧拳头,站起身,一步步走下观星台。
祭司殿中,黑衣人在等候。
“大人,流言愈演愈烈,并且与大人牵连非常小。西部多城起义。三王子‘意外’脊柱断裂,国王‘重病’,无法理政,梁公爵请求密谈,陈伯爵请求密谈......”
“够了,我知道了。结盟请求全部婉拒,让七号和十三号加入起义军,十四号,十六号加入镇压军。”
“是。”
黑衣人溶入暗影中,去完成任务。
贺语哲转身走入暗道。理论上来讲,没有人知道祭司殿有一条暗道连入皇宫。当然,从理论上来讲,祭司殿也没有与诸位王爵的暗线联系。
“祭司来了啊。”国王躺在病床上,层层纱帘遮住了国王的身躯,因为重病,国王的声音也格外沙哑。贺语哲勾起古怪的笑。
“陛下重病,是否需要在下为陛下诊治?在下所精通的几样小小的术法中,还是有作用于医疗的小把戏的。”
国王没有说话。年幼的四王子的老师与叔叔,王后的亲弟弟,从帘幕后走出,苦笑。“祭司大人。许久不见了。”
贺语哲微笑。
“大人,现在起义军的事情,已经失控了。是否需要,加强镇压?”
贺语哲看着他华贵的服饰和略显臃肿的身材,以及狡猾又浑浊的双眼,点头。“自然需要。平民百姓如何能够挑衅我们的威严?必须加强打击。”最好逼到悬崖边上。他想。
两人坐到桌边,吩咐下人端来茶点。如果贺语哲想,他可以是最好相处的绅士,最能解人心意的合作者。
凉国国都,天阳。
从外观上看,天阳城与雍都,非常相似。同样是高耸而冰冷的灰石城墙,守卫立在城门两侧。城内的街道与建筑物的风格也与北方非常接近,妖艳的花木勉力挑起死气沉沉的气氛中的一点活力。明明入目皆是繁华,偏偏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沉闷的嗡嗡嘈杂带来的压抑。
“薛曼,凉国与雍国曾经有多少联系?连国都都是同一批人建的吗?”夏然问。“凉国国都大约八十年前重建过,不过那时普遍流行的就是这种风格,应当并非同一批人所建。”
“天阳的重建是我们当时召集了全国最优秀的工匠所做的设计,怎么会与雍都是同一批人呢?”秦文远插话道,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那应当是自豪。
六人在皇宫门口的闲聊很快被打断。一个身高只比夏然稍高的少年身着绫罗锦衣,从侧门中走出。“国王陛下,现在允许你们进来。”少年容貌清丽,神色却是冷冷。秦文远皱眉。国王的侍从现在素质这么差了吗?“你...”邓仲离制止了秦文远,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带有审视与评估意味地看少年一眼。薛曼笑了,摇摇头,带领几人走入皇宫。
国王,高铨。
国王斜坐在纯金的王座上,居高临下又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来人。几人行礼。
“薛先生,此去北行,去了六人,回来还是六人。那么我们那拥有高贵又古老的姓氏的张先生在哪里呢?”
“陛下,张靖砚找到了他的归宿。”
“啊,他去找他那美人了。好吧,他可有留下什么有趣的物品吗?”
“他把张家留下了。”
“哦。”国王挑眉,“那么那块小石头呢?”
“张靖砚离开得匆忙,只能带上那块小石头用作渡过冥河的路费了。”
国王“切”了一声,突然愤怒地站起。“所以,你们弄丢了那块小石头?嗯?”
夏然心里“咯噔”一跳。这国王有点吓人。不知道薛曼怎么圆回来。
“真是抱歉了啊,我尊敬的陛下。那块小石头已经变成一块普通的小石头了。那样澎湃又炽热的力量已经追随它的所有者的灵魂而去,恐怕不想再回来了。”薛曼淡定地回答。
“这样吗。唉,那孩子倒是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准备一下他的葬礼吧,爵位,薛先生,你说升到哪一级比较好呢?”
“自当由陛下定夺。”
“嗯。你等会叫管钱的老家伙过来收拾一下张家的遗物。”国王重新坐下,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了。
“那么,这位新来的姑娘,什么名字来着?”
“夏然。我的名字是夏然,夏天的夏,依然的然。”夏然回答。
“不错的名字。这么小的姑娘,薛先生就忍心让她挑起寻找贤者的重担了?”
“有我在,不会有超乎意料的危险。陛下大可放心。”
“那就好啊。这么可爱的姑娘,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亲爱的秦公子和邓公子可就要失去获得一颗芳心的机会了。二位公子,这一路怎么样?”
邓仲离回答:“谢陛下关心。一路平安。”
秦文远微微睁大眼,却没有反驳。“谢陛下关心。”他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秦公子,你哥哥这些天可是日日盼望着你平安归来。想必你也希望能与令兄早早相见?诸位旅途劳累,不如早早休息?我想薛先生不会介意缺了一个繁琐的晚宴?”
薛曼微笑。“自然不会。”
“那么众卿可以退下了。薛先生,几日不见,我这小小朝廷的运转缺了你可就快撑不住了。劳烦你今天赶紧上岗工作,哈哈。”国王爽朗地笑道。
“陛下谬赞。能为陛下工作是我的荣幸。邓仲离,麻烦你将三位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带回我的居所。”
邓仲离想到李涵之和简一念都是几乎从不开口说话的典型,想来夏然不会喜欢与这二人同行,便苦笑着应允下来。几人又行了一礼,退下了。
夏然捋了一捋,这国王还是挺有趣的。弄丢与销毁东阳之石的差别,还有超乎意料的危险,以及明显的一路平安的假话,让她有一种微妙的不适。
尤其是,超乎意料的危险。
“薛先生,北方,现今如何啊。”国王见旁人离开,懒懒地瘫倚在宽大的座椅中。拥有鎏金般长发的少年静悄悄地从暗处走出,为国王揉捏肩颈。
薛曼温和而简短地回答:“北方尚且安好。”
“我想,我需要一些更详细的解释。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呢?我们亲爱的大祭司,薛先生。”
“兽人与军队在边境僵持。雍王年老。国内,可能要发生一些有趣的事了。”薛曼说话不疾不徐,偏偏带了一点戏谑。
“啊,这样啊。那么,看来他们一段时间之内是没有时间分心了。那就太好了。你说呢?先生?”国王双眸发亮,仿佛有火焰燃烧。
“是啊,陛下。”薛曼笑了。“祝陛下心想事成。”
“借先生吉言了。先生此去,可是做了什么?先生的发色和眼睛,还是颇引人注目的。”
“不过是拨了拨将燃的木柴罢了。陛下当知,我眼中的世界,从来与旁人不一样。这样,可有正大光明地享受黑暗的安宁的理由了。”
“拨了拨那堆将燃的木柴啊。我倒是十分好奇先生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毕竟这次张家的事,先生可谓是自作主张。”国王兴味十足地说。
“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罢了。陛下可是不信我?”薛曼轻轻笑着。
“怎么会!就算谁都不信,我也相信先生啊。”国王大笑道。
薛曼点点头,转身离开。
“先生的白发,倒是颇为好看的。比起以前,别有一番风味。”国王突然说。
“陛下慎言。”薛曼语意渐冷,并没有停留。
“我的笙儿,你觉得先生是白发好看,还是红发好看呢。”国王问。
少年垂首。“都好看。”他轻轻说。
“你总是不愿回答我。你说,先生可信吗?”国王漫不经心地说。
少年迟疑了,他闭了闭眼,压下其中翻滚的情绪:“先生她,我不知道。应当是...可信的。”
国王侧过头,伸手捏住少年的下颌,与少年目光相接。“月笙,月笙,月夜笙箫歌情浓,实在是个好听的名字啊。”
少年瞳孔微微一缩。旋即放松。
国王无聊地摇摇头,拉过一缕金发,一边玩一边说:“一百年了。薛曼不求权势,不求金银,也不曾做过任何不利于我大凉的事。”
“但是啊,她从来不会主动去做什么。这次,是她百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去做点什么。她啊,在历史记录上,从来不曾说过谎。但是,谁知道她曾经隐瞒过多少事情呢。笙儿,我应当相信她吗。”
月笙几乎要颤抖了。他说:“这全凭陛下判断。”
国王眼神迷离地看着月笙。“你的发色,很美。”
“谢陛下。”
“你看,你会谢谢我,她只会让我慎言,真是傲慢的臣子。”国王站起身。“北边竟然将要乱了。就是不知道,我大凉是否会跟随那一股乱潮?秦崇盛,邓宇辰,李昌铭,蓝旭,可都不是什么省事的玩意。前些年处理了一个萧子恒,总算给我清净了这么些年,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想,是否心里,正在盘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国王抬头。“如有机会,我必得一改这皇权受胁的局面。”他说。
月笙低下头,想要握拳,又强迫自己放松,于是手指僵硬,古怪地蜷着。
南祭司殿。
“请问薛曼到底住在哪里。”在往丛林深处走了近一个时辰之后,夏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这也太过分了,难道薛曼每天还要花这么久回家?
自从几人走进一个魔法阵,眼前便出现了这篇无边无际的丛林。薛曼的真正住处位置百年来始终是一个谜。有时从阵法里出来,拨开树叶就能看到祭司殿大门。但据说最惨的邓宇辰邓侯爷,为了寻找薛曼,愣是走了两天一夜,才找到薛曼的住处。而且因为他事先并没有得到薛曼的同意就闯进来,薛曼愣是连大门都没开,就将可怜的邓侯爷拦在门外。当时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不过这位邓侯爷也是个奇人,回来之后关心的反而是自己怎么不会饿,以及他翘了工作,又需要劳累好几天才能把工作补回来。
不过薛曼不通人情的名声就在几位侯爷的调笑间,在民间传开了。
“不远了,诸君。”女子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夏然一顿,抬头看去,薛曼竟然正坐在一枝细细的树枝尖上。
“好了,邓仲离。余下的路,便由我这主人来带了。我以为你来了这么些次,已经能够看透这阵法了。”
好脾气如邓仲离,也忍不住怒气直冒。一百年,那么多大师,哪一个能看透这薛曼门口的阵法?薛曼怕不是故意取笑他的吧。
“薛曼,客人来访,至少也让他进屋休息片刻吧。”夏然忍住笑意说。她觉得邓仲离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
薛曼含笑跳下树枝。“来吧,邓仲离。前些日子我制了新茶。”
这又是祭司的一大谜题:薛曼家里的茶酒和菜食的来源。
薛曼带领几人直走一段,不过数棵树的距离,就看见了薛曼的居所。邓仲离早已重新平静下来,一路注意周围的情况,试图感受到阵法的痕迹。他的确在之前就已经隐约对阵法有所感应,不过皆如雾里看花,似是而非。
薛曼的祭司殿确实很有个性,一点也不像夏然印象中祭司应该住的华丽宫殿。
屋子由细竹条编成,顶上盖的竟然是长草。推开低矮的,只拦了半个门框大小的小木门,就可以直接走进去了。
薛曼与简一念吩咐道:“先带李涵之去后园清洗伤口,我马上来。”简一念点点头,拉起李涵之的手走了。
薛曼转身对夏然说:“随我来吧。记住路,否则日后迷路,我可是不管的。你能看见的房间都是空的,愿意住哪间房间都可以。”夏然“哦”了一声。她曾经以为自己对这种没什么用途的小魔法没有兴趣,不过直到看到,她才感受到一丝神奇和震撼。
“我呢?”邓仲离说。
“休息片刻啊。”
“在哪里休息?站在大门口?”被废话一刺激,邓仲离火气又有些上来了。
“出门右转,桌上有泡好的新茶和浆果点心。青石上铺了竹席,什么时候走随你吧。我还为你准备了一些小礼物,能否发现,看你的了。”薛曼温和地说。
邓仲离忍不住瞪薛曼一眼,转身走了。
右转走了几步,确实有一块大青石。他坐在石上,取了一只竹节杯子,倒上半杯青玉壶中的茶水。正午时分,茶水却清凉沁心,似甜似苦,还带了一点点涩味,味道与他之前来的那次又略有不同。
邓仲离静下心。阳光透过竹叶间隙洒在地上,闪烁间显出无限变化。他抬头,烈阳刺目。阳光暖了青石,暖了青玉壶,连那冷茶竟然也温热起来。邓仲离复又低头,瞧见茶杯里光彩粼粼。
冷茶温热?这算是什么提示吗?
他静思片刻,叹气。
这次,恐怕还是找不到薛曼的“小礼物”。薛曼每次都说为他准备了礼物,他已经有了诸多猜测尝试,却始终没有找到过。
虽然不甘心,邓仲离还是将茶水一饮而尽,离开了。
薛曼似有所感,遥遥一望。
夏然正在努力记住房中迷宫一般的路径。外面是貌不惊人的大竹屋,谁想到里面竟然有这么一座无边的巨大迷宫。
好吧,只要想一想之前在丛林里走了两个小时这件事,这竹屋里面有多大的迷宫都不算奇怪了。
左转,直走,直走,右转,右转,左转,右转,直走,右转。
夏然最终选择了满前的房间。门是可以左右滑动的竹板,房间之内却是灰白色的凹凸不平的岩石。地面是透明磨砂的琉璃板,下面是浅白色的沙土。房间四角挂着明亮的油灯,其中一角有一张冰蓝色的状似坚冰的床,触摸上去却温暖又柔软。房间里没有窗户,靠墙还有一套桌椅,和一张躺椅。从房间侧面的门出去,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温泉。温泉四周池壁上镶嵌了大大小小的贝壳。只因为这一点,夏然就立刻迷上了这个房间。
薛曼站在门口,温柔地说:“你先休息吧。这段时间,初来这片大陆,应当是很不习惯的。我去找李涵之,如果有事,就拉床头上面的铃。好了,再见,夏然。”她轻轻咳嗽一声,皱眉,离开了。夏然注意到她的左手指尖习惯性地在抚摸剑鞘上的铭文。
夏然总觉得那柄剑有些似是而非的熟悉。她摇摇头,暂且不想这种没有根据的猜疑。离开家人,突然来到这样陌生的环境,遇到莫名的危险,接触到生死,对于一个从未远游的少女,坚持下来确实很勉强。尽管她有一个一直挂在心里的目标,还是太过疲倦了。
况且,如今接触到的一系列事情带给她一种怪异的感觉。张靖砚的死让她感到不安。薛曼突然受到重伤,也让她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邓仲离太过理智或者说冷漠了,李涵之这个人就像阴暗角落的苔藓,而简一念,他可以是一阵风,或者一把刀,但唯独不会是一个人。秦文远虽然感情用事,反而显得真实可靠。
薛曼似乎不太对劲。她似乎没有恶意,但她前后变化有些大,就像一个空洞的片面的形象渐渐丰满,或者说一个线轴被一圈圈缠上彩色的丝线。
最后,是她自己的梦。她现在毫无头绪。真的是巧合吗?如果再次出现,就向薛曼询问,至少现在薛曼未曾体现出自己不可信的一面。
这样思绪起伏之下,夏然渐渐睡着了。
薛曼到后园时,李涵之的右肩已经完成了清洗;因为简一念直接简单粗暴地把外面一层皮肉削掉,伤口中重新流淌出鲜红干净的血液。李涵之脸色苍白,额角汗珠滚落。
他问:“大人,我的手,还可能再生吗。”
“不可能啊,涵之。”薛曼温和地回答。“或许,我可以让伤口尽快长好。”
李涵之眼中的光彩熄灭了,深褐色的瞳孔中仿佛有雾霭翻滚。
“你是不是在想,若是当初我没有带你离开,便不会有如今的情景?”薛曼开口道。李涵之神色一僵。
“为什么不承认呢?”薛曼叹气。
李涵之艰难地点了点头,泪水滑落。
他曾经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没有碰上这些事,他可能就继承他爹开的小铺子,然后再娶个媳妇,养几个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他不用担心第二天还能否活着醒来,也不用天天受到那几个贵族无意识的轻视忽略。他可以没事闲着喝点小酒,可以与妻子共度良宵,可以与友人一同在闲暇时间出门游玩,而不是被拘束在这空旷冷清的祭司殿,练习永远学不成的武术魔法。他一点也没有野心和天赋。
他更不会失去一条手臂,再没有了退路。
我一无是处,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实力,没有容貌。可我还能怎样?
不,如果薛曼所说为真,我的确还有一点用处。
但是...我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用处了吗?谁不想......
这应该怪薛曼吗?可是,我不敢。
简一念突然握住了李涵之的左手,目光低垂。那是用来握刀的手,是粗糙又坚硬的手。此刻,刀客的手却是温暖的。
李涵之冷冷地抽出了左手,简一念毫不尴尬地收回了手,抱刀。
薛曼无神的眼掠过一瞬交握的双手。她展平裙角,坐在李涵之身边,手指绕着李涵之的肩头画了一个圈,清凉的气息笼罩了他的伤口,血肉以不可见的速度缓缓生长。薛曼取出一个水晶盒子,蘸了些许淡绿色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
“无论如何,你现在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不会轻易放弃你,即使你一无所有。更何况,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好了,我想你去睡一觉,它就能长好了。”
李涵之低低“嗯”了一声。
“我们会做你的右手。”薛曼真挚地说。
李涵之侧脸看向薛曼,看着她紧闭的双眼,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底一片冰冷与悲哀。他说:“多谢。”
薛曼起身离开。
简一念坐在一边,抬头看了看。他开始擦拭他的刀。今天的刀没有杀人,却依旧染了血。李涵之静坐一段时间,抹去眼泪,也离开了。
简一念依旧在擦他的刀。刀面反映出他的脸,那是一张冰冷的棱角分明的脸,但那双眼睛的轮廓却太过柔和了。简一念手一停,皱起眉,收刀。
“你心绪不宁。”他回想起薛曼的声音。“这不对。”
薛曼重新走向夏然的房间。夏然已经睡着了。
薛曼轻轻触摸夏然的脸庞,从眉心到唇角。她温和地微笑,默立。
最后,她在床头的石板上写道:明早来后园。左转,直走,直走,左转,直走,右转,直走,直走,左转。
写完后,她想了想,画了一个笑脸。
没错,薛曼,画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薛曼的房间没有屋顶,没有桌椅,只有冰冷的黑铁地面。她盘腿坐下,仰望星空。繁星无穷无尽,所以她从来不会去数。她更喜欢看那高而广的穹庐,那繁星之后的背景色。
“你是谁?”她在心里说。“有趣吗?”
夏然半夜醒了一次,发现整个天花板竟然都是一只巨大的钟,小石块标记出刻度,一根荧光的指针指出时间。那时正是午夜零点,夏然眨眨眼,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早上九点。这一觉睡醒,夏然感觉自己浑身舒服通畅。她打了个哈欠,又躺了一会,慢悠悠地从一数到十,再起身打算洗个澡。
没错,她已经很多天没洗澡了。真是可怕。以前她可是一个爱干净的好孩子。
换上衣柜里的一件与薛曼同款的黑色长袍,她发现了薛曼在石板上留的字。这么一番休息下来,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多。她难得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薛曼没有限定明确的时间,不过人家肯定很早就到了......
她抛去这些念头,记住一连串的路径指示,出门去了。
果然,等夏然找到后园,薛曼已经在了。她盘腿坐在小湖中心的石台上,面前还摆放了为夏然准备的早饭。切片的面包,火腿,黄油,以及一杯牛奶。
夏然踩着水面上的浮板小心地走过去。浮板互相没有连系,一直在剧烈摇晃,不过这对夏然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的平衡感一向很强,除非她内心慌乱。
薛曼察觉到夏然的到来。她今天眼上系着一条白纱。
“夏然,睡得不错?”她说。
“哦是的。久等了。薛曼。”夏然回答。“你有准备餐具吗?”
“有的。”薛曼从袍子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把包裹其中的刀叉递给夏然。夏然有点怀疑这幅刀叉的干净程度。她沉默地接过,跪坐下来。
“这是新的。尚未被使用过。”薛曼微笑。
“你没有用过?咳,不对,你今天早饭吃了吗?”夏然并没有看到另一副刀叉,或者其他的杯子盘子。她也没有看到食物掉落的残渣,虽然这可能已经被清理掉了。
“我不需要。”她回答。
夏然奇异地看她一眼。“那真是可惜。我认为食物是一种享受。”她往面包上涂了一层黄油。这些食物的温度刚好可以直接食用。她咬了一口,挑挑眉毛。
“很好吃耶。是你做的吗?”她问。“看起来你不像是会做饭的样子,不过我更不相信你会雇厨师。”
“不能是我出门买的吗?”薛曼说。
“你很显眼唉。要是你上街,整条街都能出来围观。”
“事实上,我还会一点点改变外貌的幻术。”薛曼笑道。“不过这的确不是我出门买的。”
“那也不是你做的。”夏然笃定地说。“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会在祭司殿里腌火腿或者养奶牛。还有别的什么吃的吗?说句实话,我好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有的,但一次吃多了不好。或许我们到时候可以来点下午茶。食物来源暂且保密,没错,我不做饭。不过我会做,有空下次我给你做甜点。你有什么偏好吗?比如,提拉米苏?那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夏然沉默片刻。“你喜欢甜食?我以为你不吃东西的。还有我也喜欢提拉米苏,虽然我只在小时候吃过一次。好巧。”
“正因为不需要吃东西,才能只在合心意的时间享受最喜欢的甜点。配红茶,怎么样?”
“可以啊。我没有试过。你给别人亲手准备过下午茶吗?这很突破你的形象。”
“很久以前准备过。我曾经也是有爱人和朋友的。”薛曼勾起嘴角。“不过好久不做,手艺生疏你也不要介意。”
“怎么会!虽然我还不太清楚你们这些人的身份等级,不过你与北边那个看起来就地位超然。我是不是该道一句殊荣?”夏然吃完面包,喝了一口牛奶。
“自然不必。”薛曼说。“你的心情比我刚见到你好很多。我很开心。”
夏然愣住了。良久,她苦笑道:“是啊。被你指出来,我有点尴尬。”
“可以与我说说当初发生了什么吗?”她问。
“全能的大祭司先生会不知道?”夏然声音突然转冷。“我还记得你当时领了八匹马。”她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我不清楚具体内容。如果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人人都有隐秘之苦,不为外人所知,我们常说人冷若冰霜,其实他只是黯然神伤。不,我不是说你冷若冰霜,我只是在念台词。抱歉,让你伤心。”薛曼温柔地说。
夏然平复了一下心情。尖锐的痛楚与压抑一闪而逝。
“没关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台词?取自什么戏本吗?”
“是的。一个与我们不同时代的戏本。那个故事里有许多疯子。如果你想看,有空我将我们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故事整理好给你。”薛曼回答。
“不必了。抱歉,刚才我的情绪失控了。谢谢你的关心。我的过去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当初与我一起出来的人意外坠海了,我有些伤心。”夏然说。
“节哀。”薛曼叹息道。“你当初离家,有什么目的吗?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夏然想了想,说:“目的?是的,目的。我有。我想找贤者。”
“你之前知道贤者?那么,你是为什么去找贤者?”
“我听说过一次贤者这个称呼。”
“那么,你是为什么去找贤者?”薛曼重复问。
为什么坚持要问这个问题!夏然有一点愤怒于她的刨根究底。
我能说我是为了找一个地方吗?嗯,似乎并非不可以。为什么我要瞒着?我并没有希望毁灭世界。
夏然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想找到一个地方。洛林,不,我不确定那里是否是这个名字。好吧无所谓,你知道洛林吗?”她轻轻说。“我想贤者知道。无所不能的贤者。”
“洛林这个词啊......在古东洲意为爱,在亚诺利亚特意为无限,在柯塞佳意为胜利,在萨诺勒斯,不,那是个不雅的词,那不重要。洛林有很多的意思,但是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地点。贤者应该可以解答你的疑问。那么我们可以顺利同路而行了。”薛曼回答。“看来我的知识仍有欠缺。”
夏然略感失望。她说:“好吧。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了解我的心理状况?我很好。还有什么事吗?对了,你说过要教我魔法。”她的眼睛骤然一亮。
薛曼笑了。“真巧,我今天本来就是打算来教你魔法的。”她的左手轻轻敲击剑鞘。薛曼的长剑从不离身。
“如果你的愿望是寻找一个地方,那么我向你推荐空间魔法。魔法源自精神,愿望影响精神。与寻找关系最大的,是空间魔法。当然,空间魔法不止于寻找一个地点。它的奥妙无穷无尽。你是否同意尝试?”
“我以为每个人的魔法天赋是注定的。”
“不,并非如此。我说过,魔法源自精神。”
“秦文远的风,邓仲离的光,以及张靖砚的火,都源自于精神?”
“那都是他们本身的精神上的渴求潜移默化造成的影响,以及主观意识上的要求。简单点说,当时他们做魔法觉醒的时候,让我帮忙‘设定’了合适的属性。我可以对魔法的觉醒做出影响。我比较强。”薛曼语气略带调侃。
“好的。我知道了。我当然同意尝试。我应该怎么做?”夏然急切地问。
“精神决定大方向。具体还需要尝试。来吧,我先做个准备工作。明天我们正式开始练习。”
薛曼手指点在夏然眉心,一股清凉的气息流转在她的脑间。然后薛曼收回了手。
夏然眨眨眼。“这就完成了吗?”
薛曼失笑。“那还需要怎么样呢?已经可以了。你是想留到下午等我的下午茶吗?”
夏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她沉吟片刻,说:“你对我已经有一定了解了。我对其他人也略有所知。但是,我并不清楚你是怎么样的。”
她看向薛曼面上覆盖的白布。那白布后,应当是一双曾经深邃又干净的黑眸。
“不向我稍微介绍一下自己吗?老师?”
薛曼微微一怔。“老师?”
“既然你将要教授我魔法,那么这一声老师还是我应道的。我曾经不清楚老师的作用,不过从书中,也还算略有了解。传道,受业,解惑?我应当敬你为师。”
薛曼轻轻笑了。“那我也就认了你这位学生。你为什么会想要了解我?我以为,在我们初遇之时,你对外物是半分兴趣也没有。”
夏然解释说:“我的好奇心仍旧不多。但,恕我直言,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说动那几个贵族将他们培养的优秀子弟送出来加入这项活动。或者说,我对这次前往极东之山的计划的执行可能性表示怀疑。我希望我能够有百分百的可能来达成我的目标。
“这次回程中张靖砚的死,恐怕也打破了‘跟着薛曼绝对安全’这一存在于他们思想中的概念。我们的队友还会是我们的队友吗?”
薛曼淡然道:“不必担心。他们会为我去找一个自以为有理的理由,而我也会给他们不得不同意的理由。只不过我们可能要在凉国多休整一段时间了。正好,这也给了你练习魔法的时间。”
夏然皱眉说:“说到魔法,你的空间魔法是否包括了瞬间传送?你付出的代价很大,那么我呢?”
薛曼回答道:“这要看你是否有天赋。没错,如果可以,空间魔法包括了瞬间传送,但是正常人不敢使用,因为那太过于危险。就算是我,也更喜欢借助许愿石上附着的因果来达成传送。另外,我付出的代价主要不在传送上。”
夏然恍然说:“对了,那时你的帐篷上刻上了符文。”
薛曼点头。“贤者留下的特制符文。”她笑了,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夏然正要起身,突然意识到什么。
“老师,你还是没有向我介绍你自己!”
薛曼苦笑:“我以为已经跳过了这个话题。”她略作停顿。“我出生在凉雍两国局势未定的百余年前。从小就专门学习魔法。后来长大成功当上了这祭司,守着凉国,无所事事地一直守到现在。很简单的故事,一帆风顺。”
夏然眼神略凝。
这样信息很少啊。不过只是这样,也够了。看来没有什么过于特别的,能够使各个世家关注的特殊点。
不,稍等。
“一直守到现在吗?老师,这些年你都没有再培养一个继承人?祭司需要竞选,你也说了,当初你是专门为竞选这个职位而生。那么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这个位置上还是你?还是每一任祭司的换代周期都很长?”
薛曼轻轻叹气,故作恼态。“看来小然不喜欢我这个祭司咯?”
她话音未落,自己便笑了出来。“好了,好吧。小然,你以为他们,那些世家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是那些贵族,想到这个百年不挪窝的祭司突然说要为了敌国出门找一个小女孩,你怎么想?”
夏然立刻反应过来,惊呼一声。
“小然,你都称我老师了。”
夏然沉默,良久。
“这是你的目的吗?”她说。
薛曼说:“为什么你不认为我就是想要去找贤者大人来解决兽人的问题?多么好的一个理由?”
夏然眨眼。“为了敌国?”
薛曼俯身向前。“国王远比你想象的信任我。为了敌国,也为了人类。”
夏然手撑着头,陷入沉思。
“今天没有下午茶,抱歉了。午饭会送到你的房间里,烤牛排配蘑菇奶油汤。甜点红丝绒蛋糕,最近我拿到的新品。晚饭是番茄肉酱通心粉配马铃薯牛肉汤,甜点黑森林。睡前有热牛奶。房间里准备了一些话本诗选和基础魔法知识。明天见,小然。”
薛曼起身离开。夏然恍惚间发现自己腿麻了。她勉强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午饭时间已经到了,薛曼提供的午饭确实美味。她慢慢吃完那个蛋糕,仿佛明白了为什么薛曼竟然会喜欢甜点。确实是非常甜蜜又幸福的味道。
虽然可能要继承祭司这个职业,不过看在自己对提拉米苏的期待与渴望上,我还是不要拒绝薛曼比较好。
况且,我可能要辜负薛曼的期待了。找到贤者,找到洛林,我为什么还要回来?凉国,雍国,说到底都是和我没有半分关系的陌生国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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