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乱·凉王朝(1)
长生河。
长生河是一条壮美的河,自中央大山脉中奔流而下,跨越宽广的平原,最终自西岸入海。
长生河有毒。
长生河是一条有毒的河,自中央大山脉,沿岸寸草不生,寸木不长;清澈至极的河水跨越宽广的平原,在南岸古阵法的作用下,毒烟毒雾皆向北而去,谁也不知道石陵地带亘古的荒芜究竟与这条长河有多少牵连。可是这河水一碰到海水,却毒性尽消,西岸入海口方圆数里,生存着整个海岸线上最大的鱼群。
半个世纪以前,两国西海关皆是极严的。不过到了如今时日,也逐渐松懈下来。凉国海军如今所拥有的,不过是个空名而已。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雍皇所做的草率的依赖于臆测的决定,未必有错。
现在,在长生河上唯一的渡口,临近西海岸的西渔渡口,浩渺的烟波升腾翻卷,遮掩着几人的视线。眼间只余一片茫茫的白雾,粉碎,云涌,仿佛形成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图样。夏然微微瞪大双眼,一时看得痴了。
秦文远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说:“回来了。”
“说来,你们是怎么去的?”夏然有些好奇。
“我们沿着雍国边境线从陆上去的。途中薛曼与贺语哲稍稍打了个照面。”他回答。“没想到去的时候安然无事,回来却有这么大的麻烦。”
夏然垂眸。与几人相交时间虽然不长,到底一起生死与共,也建立了一些感情联系。只不过想要与他们几人感同身受,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烟雾中,一艘无人驾驶的小小黑铁船推开波浪,缓缓停下。不用说,这片大陆上所有的怪事,都可以归诸到“贤者当年所做”。
薛曼牵着夏然的手跨入小船。小船没有丝毫晃动。等几人都上船后,小船又静悄悄地转了方向,回归南岸。
夏然回头一看,入目刹那间,竟然也只余一片白雾。她心里一抖,回过神来,小船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秦文远,没有邓仲离,没有一向少言的简一念,没有存在感接近于无的李涵之。
也没有白发盲眼的黑袍薛曼。
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发现听不见自己的吸气声。小船不知是静止还是仍然在前进,因为她甚至听不见船破开水浪的声音。
空荡荡,白茫茫,压抑又窒息。她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世界之间的空隙,一个没有时间的遗忘失落之域。
她抬起右手,手心似乎隐隐约约有着两个字样,仔细看,又像是错觉。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她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发烫。
她皱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于是感到自己渐渐放松。
她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首先是脚,她感觉不到踩在船板上的实在感,然后支撑身体所需的压在腿部上的压力也渐渐不见。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变得轻盈,在失去触觉之后,她忽然发现,只有灵魂的极端的自由轻松与灵动。
然后,她的视野更加空茫,手掌仿佛消失。她不确定是自己看不见了,还是确确实实手消失了。
可是[手]是什么?眼睛是什么?视觉是什么?
我在想什么?语言,词语,单字,是什么?
[我]是什么?这个概念的存在是什么?
夏然的语言能力消失,留存的是未经语言转化的更纯粹的意识,如同一道道闪光,迅捷准确又无法形容。脱去语言的枷锁,思考不再需要主观的行为驱使,而回归了更加原始又深层次的那个不知名的层面。
最后,她停止了思考,意识陷入混沌。
她从一堆纸板箱中钻出来,思维回归,语言能力回归,最后又重新感觉到了自己实实在在的存在。
她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她脸色一白,不过满脸的灰黑污泥已经足以将任何一种表情彻底掩盖。她又立刻缩回纸板箱中,怀着一颗惊恐的心,徒劳地试图用手遮掩住锁骨上烙刻的交叉形烙印。
“十”,她是第十等。不可以拥有名字,在不被祝福的背景下出生,然后也将在默默中沉寂,早早死亡。
但是她今天进入了第九区!如果被发现,她的皮肤将被切开展平,去掉仅存的一点点脂肪,她的肌肉与肋骨将被整整齐齐地展开,固定在皮膜上,如同华美颓暗的羽翼。去掉内脏,留下脆弱又沾满血色的白亮骨架,然后高高吊起,成为分界线上又一美丽的艺术品。几天之后,血肉将被饥饿的乌鸟啄食干净,而根根美味的骨头也将被第十等们悄悄偷走,砸断,吮吸里面甘美的骨髓。
她打了个寒颤。小时候,她那自称是父亲的人就因为踏入第九区而被拖走。“父亲”的许多孩子们只是趴在地上,脸紧紧贴着泥泞的污水。那时她想,那就是上等人吗?那般高贵的人物,竟然还需要屈尊来到第十区,来带走“父亲”这样一个低贱的第十等,“父亲”真是太不应该了,怎么可以给尊贵的上等人带来麻烦呢?回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头,用额头触碰地上的纸板箱。上等人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可是等她自己进了第九区,曾经不甚明显的畏惧立刻盖过了心中的憧憬。
她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从纸板箱中爬出来,低俯身子,企图在阴影中溜回第十区。
不过是在这些温暖的东西里躺了一会睡着了,怎么醒了之后就到了第九区呢?她有点郁闷。
“她在这里!”她听到一声高呼。
恐惧使她瞬间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上。
数十名第九区的士兵沉默地围住她,她不敢抬头,只看见他们黑色发亮的军靴沾染上地面上的卑微尘埃。她不禁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一名军靴上绣有银边的人走到她身边,蹲下。她看见他青金石一般颜色的眼眸,以及冰冻般的冷硬神色。她屏住呼吸。
那个人与她对视一眼,然后突然单膝跪下,垂头。这就像一个信号,周围数十名士兵同时立刻朝她下跪,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的声响。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王要见您。”那个青金石眼眸的人说,声音中带了抑制不住的狂热。
她从第九区进入第八区。第九区的士兵换成了第八区的士兵。黑衣镶银边。
她从第八区进入第七区。第八区的士兵换成了第七区的士兵。灰衣镶白边。
她从第七区进入第六区。第七区的士兵换成了第六区的士兵。青衣镶蓝边。
......
她进入了王权区。
身上早就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她穿上了她从未见过的轻薄白衣,披上纯白的披风,腰部坠饰了一条金色的腰带。头发披散下来,被烫成波浪状,上面点缀了一颗颗小小的白色珠子。她倚靠着柔软的靠垫,狼吞虎咽地吃用精致的小碟子盛装的酥饼。
第九区的人在她的车前下跪。
第八区的人在她的车前下跪。
第七区的人在她的车前下跪。
......
第一区的人在她的车前下跪。
她头一次感受到,权力与身份的荣耀,是如此的美妙,如同一杯甘美醇厚的鸩酒,沉沦亦是欢愉。
王殿。
殿堂中十分安静,只剩下一阵阵指节叩击扶手发出的“哒哒”声。
她独自走入空旷的大殿。纯白的石柱排列,支撑着高高的穹顶。黑白玉石铺设的地面如同明镜,她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可那真的是她吗?
那个美丽又高贵的少女?那个满身灰土的第十等?
她摸了摸自己锁骨上的烙印,又感受到一阵惶惑。王,召见她,是为什么?
“别动。”声音清冷缥缈,仿佛终年积起的冰雪,却又如同刀剑一样,锋利地撕扯她的神经。
她僵立着,隐秘的渴望在敬畏中流淌。
她低下头,听到脚步声步步逼近。衣裙摩挲,沙沙的响声遮掩不住剑锋在玉石地砖上拖动而发出的刺耳的嗡鸣。她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器具,但她听得出,那是一种锋利又可怕的东西。
她看到了绣着金色纹路的赤红鞋尖。她感受到一只冰冷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右手,放在那器具的握柄上。剑被举起。
“抬头。”王说。金色细链斜坠,王身上披着厚重的红色披风,戴着金色的面具,眼尾处拉出一道暗红,闪光的钻石自面颊向下连成一串,如同晶莹的泪水。
王的眼睛是纯粹的红色,平静,或者说空洞,就像反光的红宝石。
剑锋,被王抵在自己的心口。
王的另一只手握住剑刃,黏稠又辛甜的献血顺着王的手臂,“嗒”,“嗒”,滴落在黑白玉石的地砖上。
王抓住剑,一点点将其没入自己的胸口。血染红了白金双色的礼服。
她的衣裙被冷汗浸透,浓浓的血腥味冲进鼻腔。空旷的大殿,沾染上一点点原始的,迷人的,瑰丽的,香醇的血色。
她突然清醒过来,心里一阵扭曲的喜悦。
杀王者,为王。
众所周知。
她急不可耐地配合着将剑送入王的心口,剑尖从王的后心穿出,血色妖娆地痴缠在剑身上,却不曾染上半分悲哀。
她猛地抽出那把剑。王向前扑倒,她下意识接住王的躯体,随即将王嫌恶地抛在一旁。
她高声说:“旧王已死!”
士兵急匆匆地走进来,急匆匆地拖走了旧王的尸体。没有人抬头看一看她,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她预料中的祝贺。就像她已经成为了某种象征,某种虚假的纯粹的高大的可怖的形象,而不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人。
她这前半生,不算个人,而只是一个“第十等”。
难道她这后半生,也不能成为一个人,而只能是一个“王”吗?
王突觉一阵恼火。
“那个人,杀了他。”王随意用剑一指,恶意命令。那个士兵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的同伴杀死了。
王感受到一点点安慰,快感从脚趾一路酥麻攀延而上,像菟丝子一样,缠绕扎根在王的心里。
生杀予夺,肆意妄为,这是王曾经想都不曾想到的。果然,成为王,就不必再悄悄渴望着去做一个人了,王,是比人更高的非人的生命。
“别动。”王说。她提着剑,剑锋在玉石地砖上拖动,发出的刺耳的嗡鸣。
她想了想,说:“抬头。”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张相同的脸,不是指相貌一样,而是神色一样。敬畏,恐惧,冷漠,麻木。
她本来想问,这锋利的物件是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问。
她提起剑,用力捅进站在她面前的一动不动的士兵们的心口。
血色沾满了王的肌肤,染红了王的轻薄的白色丝裙。王抬起手,嗅了一嗅,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
王突然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她唤来了更多的士兵,决心为自己的衣服彻底换个颜色,换上与旧王那华丽披风一般的颜色。
血浸染了黑白玉石的地砖,明镜被遮掩,她无法再看清自己的样子。
王睥睨满殿的尸首,转身走向王座。王座由纯金打造,又冷又硬。
空荡荡的大殿中,只剩下王一个人孤独的用指节叩击扶手的声响。
夏然突然惊醒。她忍不住抬起手,嗅了一嗅,皱起眉头。她相信鬼神的存在,但她仍旧无法理解这接二连三的古怪梦境。梦境可以光怪陆离,但这样清晰到如同现实的梦境绝不是巧合。事不过三,她决定如果梦境再次出现,有必要去问一问薛曼。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向别人询问是应当的。
“没意思!”她手上并没有浓重的血腥气,于是愤然放下手。浓雾散去,她环视周围,其他几人面无异色,便知道这又是自己的突发事件了。
她还记得据说她最后能够见到贤者,这是她的特殊之处。那么贤者,与她的梦境,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她摇摇头。她对贤者的了解非常少,基本停留在,神奇的往事都是贤者所为上面。
另外,夏然想到,她应该对她的队友们加强了解了。如果要与他们一起去前往极东之山,那么互相的了解是必要的。
最后,她应该加强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她不想让自己再次陷入只能由别人保护的境地。
没过太久,黑铁小船靠岸。秦文远自豪地笑道:“阿然,你看,这是我们大凉。”
说句实话,夏然并不觉得在岸边这一小片小小的土地能够看出什么与雍国的区别。
薛曼并没有和凉国联系过。据她自己所说,凉国现在的联系工具不能在国境之外使用。也不知道国王是哪里来的信心就让薛曼这样出去的。不过凉国仍旧一直派人等候。
凉国为几人准备了单人马车。车中有柔软的靠枕,点心,茶水,不过考虑到这几人大概都累了,所以没有准备什么可以阅读的书籍话本。夏然确实感到有些疲倦,但她无法入睡。她把三根手指指尖合拢再张开,试图想象血液如甜腻蜂蜜一般的粘稠。
路程还有两三天。后来有人上车点燃了安神的香料。夏然最终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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