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醒·乱石陵(5)
这是在石陵地带度过的第五个清晨了。一行人难掩疲惫。好在因为一点点小小的魔法,只是虚弱而已,并没有到濒临死亡的地步。
不,未必没有到濒临死亡的地步。夏然默默想。
李涵之的情况终于开始好转,但他的手臂是没办法再回来了。
哦对了,他们开始休息了。
因为邓仲离在日出之时说:“算了。今天北祭司一定能赶上;若没有来,那以后就不会来了。我们休息吧。”
“秦文远,如你的意。”邓仲离语气淡淡。
邓仲离以为这是他的错。若他的魔法水平更高,那么他们就能前进得更快,那么及时过河的成功可能性就会更大。
但他转念就停止了对这一点的思考。他更愿意立刻开始思考见到贺语哲后的种种对策。
“你就别调侃我了。”秦文远苦笑。“你说现在怎么办吧。依我看,可能得打一场了。”他沾满灰土的黑发一缕缕散下,曾经整洁甚至华丽的衣袍有些破碎。他觉得自己甚至在散发出一阵阵奇怪的气味。
“打一场吗。”邓仲离喃喃自语。
夏然小声说:“希望你能赢咯。”事实上,她真的没觉得这几个残兵败将能打得过人家。不过,非要打起来吗?好吧,挺有可能的。
“你们说,贺语哲会来吗?”她又问。
“大概会吧。”秦文远微微垂眸,回答。他的情绪有些低落。“我不应该把她留在后面的。我是说薛曼。”
“不是你的错。她确实...好吧,你有点急,那时候。”夏然诚实地说。
秦文远轻轻叹气。
“我还欠了靖砚哥一套茶具。上次打碎了他最喜欢的茶具,还没来得及赔。”他这样说。
邓仲离皱眉:“好了。回忆到此为止吧。薛曼非常可能挡不了贺语哲。她的状态很奇怪,而且,她当时应该使用了许愿石。”
“许愿石?”
“付出相应的代价,许愿石什么都能给你。她手腕上带的镯子上镶嵌的应该就是许愿石。那些宝石与书本上描述的一模一样。而如果是转移一定的距离,代价不会小。我们从来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人类来看,反而忽略了她也是可能受到伤害的。”邓仲离说。
秦文远听了更加懊恼。
“这样啊。所以我们很可能害死她,对吗。”夏然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所以事实应该就是她无意间很可能杀了引领她的同伴。
不过如果薛曼是刻意去逼迫了张靖砚放弃生命,那么这样以一换一,倒也算是恰当?
这样想,夏然心里瞬间舒服许多。
“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呢~”低沉又轻佻地声音轻轻对她说。
[你是想说我自欺欺人?]夏然饶有兴味地无声回问。她习惯了这莫名的声音,偶尔也想试试回话。
“不不不,我只是想说,你要想,这可能不是一换一,而是以你们剩下这一群去陪那个一呢。”声音这样回答,消失了。
夏然摇摇头。
再说秦文远听得夏然的话,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微微泛白。邓仲离一双冷静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两人,又似乎仅仅是看向一个随意的方向。他用手指叩击着石块,在等待中思考。
突然,几人面色一凝。
“薛曼,在下却是为你的同伴感到略有几分惋惜呢。”
清隽贵雅的咏叹调子如同情人般的亲密私语,悄悄响在众人耳畔。
北祭司,贺语哲!
贺语哲抬脚,携了漫身贵气风流,跨上五人所在的石台。迎着几人或是愤怒暗沉,或是惊惶诧异的目光,他温和地绽开了笑容,如同主人在祭殿后的花苑中漫步时,转过几个亭榭楼角,偶遇游园贵客一般轻松自在。
好一位北祭司!
“一别数日,如今重逢,在下心中实是欣喜,可惜未曾预先得知,只得临时稍备薄礼了。”贺语哲这般说。他看着众人阴沉的脸色,谈笑自若。
他轻轻甩了甩衣袖上的一丝微不可查的尘土,右手微抬,一重物便突兀出现,落在了石台上。
薛曼一动不动,蜷缩着伏在石台边缘。一滩血色从她身下蔓延开来,浓重的血腥味引得众人脸色愈发惨白。她的红发与血纠缠着,铺散出一片颓靡。
“薛曼!”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呼。
秦文远这时真真切切感受到一阵后悔和愧疚,以及难以掩饰的恐惧。
薛曼如今的情况,他们几人如今的情况,有多少错处归诸于他?在雍国边境的战场上,是薛曼救走了他们,谁知道薛曼为了打破贤者留下的符文,来到他们身边,又将他们带走,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又是谁头脑不清,一气率先将她抛在了后面。
夏然从来没有看见过薛曼狼狈的样子。不过即使这般模样,薛曼也是很美的,她想。那种凌乱而破败的姿态,和她周身弥散的血色,无疑点亮了这些天石陵的灰暗。那抹亮色即使是贺语哲的风华,也是无法掩盖的。
当然,只有夏然脑子里是在论断薛曼的美色。
哦,她还觉得有一丝丝惊诧和惧怕。
贺语哲缓缓向前走了两步,他的鞋面上偏偏不染尘土。
几人往后不自主地退了一小步。
“这份小礼,诸君可满意否?以你我之关系,不必言谢了。”他说。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邓仲离眼神投注在薛曼身上,冷汗从背后渗出。
秦文远屏住呼吸,眼神逐渐由后悔转向坚定与炽热。
贺语哲“哦”了一声,眼神带上几分兴味。
没想到这队伍中还有这样的人?
秦文远右手手心向后,手指略微弯曲,修长白皙的指节如同玉骨雕成。他掌心渐渐聚成一个风旋。
简一念的手摸上刀柄,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弓,蓄势待发。
邓仲离神色冷冷,缓缓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二人暂且准备。
“多谢大人好意了。我们也很高兴遇见你。只是不知,大人想要什么回礼呢?”邓仲离问。他的目光从薛曼身上移开,平静地对准了贺语哲的眼睛。
“回礼?何必如此见外?若是非要说,那也不过是秦公子的一枚西风行歌,”贺语哲目光流转,看向秦文远。秦文远呼吸一窒,右手微微颤抖,旋即镇定。
“或许还要再加上李公子的北时归墟”李涵之仿佛感受到有人叫他,眼皮一颤,没有醒来。
“若是能有您的南极冥光便再好不过了。”邓仲离一动不动,神色转暗。
“还有啊......”贺语哲作了个停顿。“在下是否所求的过多了几分?如此失礼,实在抱歉。不过有一样东西,在下不得不言,诸君,可否将你们的性命一起给我呢?”他俏皮地眨眨眼。
他话音未落,一道准备完毕的扭曲光幕便现形笼罩了石台。
贺语哲不说废话。
一滴冷汗顺着邓仲离额角滑下。他挣扎思考一瞬,猛地举起右手。
简一念刹那间已然拔刀,一刀向前,白银色的光芒气势无双,惊鸿而去。
与此同时,秦文远风旋离手,瞬时右绕向贺语哲身后。他本人则朝贺语哲左侧闪去,新生风旋已经赫然出现在他的两只手心。
邓仲离右手握紧,一道光束自空劈下,滚烫的温度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夏然跑向薛曼。
乍一看,上,下,左,右,前,后,贺语哲似乎避无可避。
贺语哲温柔地微笑,右手迅速一伸,在几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那两根保养良好的玉石般的手指便牢牢夹住了简一念的刀。
他舒然右跨,风旋擦身而过,扬起他的长发。几根发丝毁在那道光中。
他左手手指拨动,另两个风旋回冲向秦文远。
只是一刹那,几人便知,完了。
“简先生,你感受过风的凌厉与多情吗?”
“邓公子,你感受过光的热烈与冷凝吗?”
“秦公子,你真的懂得什么是战斗吗?”
“夏姑娘,你...眼睛,很美。”
四句话同一时间响起,简一念瞳孔一缩。
贺语哲脚步腾挪,顷刻便踏满七步,结成一个灿烂的阵法。澎湃的力量涌出。他的脸上仍旧带着面具般一成不变的矜持而优雅的微笑。
“我还没找到呢。”夏然心里充斥着强烈的不甘。
那个阵法与薛曼当初所言所画的,用以祭司选拔的七星图一模一样。为什么会用在这里?薛曼是否对于这个阵法的伤害性说了谎?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突然,她瞪大了眼睛。
薛曼不知何时出现在贺语哲面前,右手一根颀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眉心。她的黑色袖子滑落一半,露出纤细而脆弱苍白的手腕,手背上青蓝的血管交错,指甲殷红稠艳。
她左臂虚虚环抱着贺语哲,左手放在贺语哲后心位置,脸庞靠近贺语哲,红唇轻张,语中自有无限缱绻柔情:“可是玩够了?”
地上绳索散乱,空中光影片片破碎零落,灰色的天空重又展示在众人眼前。
贺语哲垂眸,冷冷道:“不愧是先生。在下受教了。”他忽尔一笑。“只是先生也不好过吧。”他顺势环抱住薛曼,唇齿暧昧地掠过她的脖颈。
薛曼的身影散去,三尺外,真正的薛曼闭着眼,静静侧立,唇角笑意尽散。
贺语哲一步步向后退。“今日多有叨扰,来日再会吧。诸位。”他忽地转身,衣袍翻飞,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薛曼依旧阖着眼,待到贺语哲离开,突然身子一颤,轻轻咳嗽两声。她淡然地伸手抹去嘴角的红色,垂手,黑色宽袖遮住了那白的令人心惊的手。
几人心头一颤,一股痛意自胸中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
“大人,我错了。”秦文远率先开口。“您救了我们两次。我,深感歉意。对不起。”他一鞠躬,低下头。
“无碍的,张靖砚的事情,的确有我的责任。”她顿了顿。“他曾问过我,是否可以复活他的爱人。他将嘉姝的魂魄藏在东阳之石中。”
悚然。
“我拒绝了。但他还是差点成功了。”薛曼继续说。
“大人,什么意思!”邓仲离说。
“以己之命数续卿之岁月,以天阳之光蓄伊之灵,以万灵血涂予其魂灵得以渡魂。张靖砚的所为,就算我,也始料未及。我从未想过,他会知道这个方法。”
“张靖砚竟痴狂如斯!”邓仲离忍不住说。难道那战场上死去的魂灵,都被祭给了嘉姝以转生!
秦文远已经有些失魂落魄了。他从未想过,张靖砚那般的人,会做出这种事。
“木已成舟。”薛曼叹气。“他却不知,这般做法,只会导致嘉姝再也无法遗忘前世的记忆,甚至灵魂破碎分散,最终在不停的转世中迷失自我。昔日曾有乐仙误受此罚,最终生生世世情亲尽葬,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嘉姝...”夏然说。
“我洗净了嘉姝的灵魂,令她如常人一般归去了。她被生生困在一块玉石中多年,我不能再看着她走向毁灭。那些被献祭的灵魂,我一同解放了。”薛曼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仍不曾睁眼。
秦文远流泪了。他的神色震惊又脆弱。
他摇摇头,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该痛苦。这不是他印象中的靖砚哥,而嘉姝更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战场死者也理应得到起码的尊重。还好,有薛曼在。
薛曼轻轻说:“至少靖砚并没有去主动杀人,不是吗?不过是顺势而为。真正无意中促成这事的,还是我才对。如果我没有同意去战场,或者一开始便解放了嘉姝的魂魄,他也不会有机会这样做。”
“不,这是靖砚哥的错处!不是您的。”秦文远抬头,语气激烈。“多谢大人,没有让他错下去。”他的声音又降低了。
夏然突然想到,如果,如果她能有机会为夏天这样去做,她会这样做吗?
她忽尔冷笑。切,怎么可能,夏天想要杀她哩。
但她脑海里映射出的,却是战场上厚厚的血肉残尸。
简一念仿佛感受到夏然身上转瞬而逝的恶意与似有似无的悲哀,他看了夏然一眼。
邓仲离拍了拍秦文远的肩膀。他看向薛曼,深吸一口气。“敢问大人,您的眼睛...”
薛曼叹气。“等价交换。”她仍旧是温和地笑着,似乎带了一抹悲悯。
邓仲离哑声道:“大人......”
薛曼失笑。“做什么都这副模样?这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吗?莫要总是哀哀切切的,终归没什么大碍,不是吗?”她轻快地挑了挑尾音。
薛曼走到邓仲离身边,银绿色的光芒闪过,他腹部的伤口基本愈合。
她又弯腰,触碰李涵之的肩头。
最后,她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贺语哲在薛曼苏醒后就没有再出现。李涵之也醒了,他已经能够独自行走。众人的情况都在逐渐变好,只有薛曼。
薛曼的头发逐渐白了。从发根开始,雪色一点点向发尖蔓延。最终满头青丝尽作白发。她的皮肤也异常苍白,与黑袍强烈对比之下,黑白相衬,生生增添了一分惊心动魄。而那紧抿的红唇,和偶尔从袖子间露出的殷红的指甲,则是一点可怖的凄艳。
不过薛曼从来没有体现出更多的虚弱。虽然目盲,却行事比看得见的人都要行云流水。在薛曼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出了石陵,到了渡口。
长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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