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航·东洲洋（3）

　　夏天被刺眼的阳光照醒，惊觉自己竟然又睡着了。

　　他向船中间看去，昨晚，他一直试着要叫醒夏然，可夏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叫她也不回答，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现在，她依旧抱膝坐着，神色却已经平静了下来。

　　夏天爬起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脚。他睡觉时又是缩成一团，结果把手硌得又疼又麻，早上醒了之后才感觉到。

　　大海一望无际，微微起伏着。天空中一片晴朗，海天一色，只不见昨夜的漫天乌云。

　　夏天也抱膝坐在姐姐身边。昨天，她把他吓坏了。不过，他一定会照顾好姐姐的。

　　夏然见他醒过来，只是尽力温和地笑了笑。夏天有些茫然无措。

　　夏然又看见了夏天胸口的贝壳项链。她拿起贝壳，轻轻摩挲着，眼睛里透出莫名的光彩。她想起了昨天夏天说的话。“至少还有你啊。”

　　她在心中默念，“至少还有你。谢谢，小天。”

　　夏天终于找到了话头，说：“姐，这还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呢”见夏然轻轻点了点头，他又说：“也快到你的生日了，这次我送你点什么东西好呢？可惜现在在海上，实在没什么好送的。唉，要不然回去再补给你一份？真是好纠结啊。”

　　他开着玩笑，向夏然眨眼睛。

　　夏然微微笑着，亲昵说：“行了，你打算凭空变出来是吗？”

　　“总是要补一份礼物的。当初姐姐似乎送给我一本话本？姐姐可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念给我听了。我可不能什么都不给呢！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那个话本？上面的故事都不怎么靠谱吧。还有一点血腥？我记得话本最后还特意标注了一个不要模仿。讲给你听我现在都觉得不好意思，一直怕你把里面的故事当真......”

　　他们并肩坐着，相互依偎，好像回到了从前。

　　“今天天气真好。”夏然说。

　　“是啊。姐，今天晚上应该会有星星的。”

　　晚上，他们还是吃了一点点鱼干。现在，他们主要以水充饥。

　　这一天的夜里是夏天守着，夜里依旧是阴云密布，月光比昨夜更黯淡了几分。

　　夏然早上给了夏天一个拥抱。这个怀抱很温暖。

　　第二天如前日一般，饥饿使他们什么都不想做，只是静静随波逐流。

　　那本古书被夏然拖了过来，犹豫再三，却不敢翻开。上次的文字实在怪异，夏然怕这次翻开书，看到什么诸如“她的身体在静坐中腐朽”之类的话。

　　我会被吓疯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神经病术士写的书，害人不浅。

　　她呵呵干笑两声。

　　她于是无所事事地躺着，再次觉得自己的灵魂脱出了体外，俯视着这具慢慢死去腐烂地“尸体”。

　　今天是自己值夜，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阴云又回来了。连续几天都是阴天，真是一件糟心的事情。

　　夏天靠在夏然身边，温暖的一团，如同一只可爱的白白嫩嫩的鱼圆。他好像做了噩梦，身体微微颤抖。

　　啧，糟糕的联想。

　　她自言自语说：“你他妈是故意的吧。”

　　嗯，当然说的是这天气。

　　但事实上她的嗓子中不曾发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声响，连嘴唇都不曾蠕动。

　　“我觉得我应该感到愧疚，是我不负责任地拖着小天出来。可是为什么我并不愧疚，不，我不可以这样混蛋。”

　　“嘻嘻，无所谓啦，可能我要死掉了，那么怎么想都可以了。”

　　“盒子里的剩余的鱼干还没有怎么动呢。让我想想，其实还有那么一些。所以不要总是联想到这么糟糕的比喻哟阿然。”

　　第三天到来了。

　　夏天醒了，躺了一会儿，突然一个翻身站了起来。他摇着脑袋走向船头，倚靠在上面。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一眨不眨。

　　他在犹豫着什么，夏然轻而易举地看了出来。他在纠结犹豫时，常常找个东西靠着，眼神看似盯在一处，其实神游天外。这是她十年总结出来地特点。夏然等着他转过身来。

　　果然，他转过了头，看向躺成“大”字形的夏然。他眼中的神采是她从未见过的。之前，她使他害怕；现在，恐惧揪住了她的心。“怕什么呢。”她暗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明天是姐的生日了吧。”夏天说。这句话使她心里一震。他眼圈红红地看了她一会儿，嘴唇略微动了动，好像想再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姐姐，你真好。我希望你开心的。”他莫名其妙地说着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又瘫在了甲板上，头朝外。只是从那个角度，除了甲板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夏然只是沉默，不知道怎么回答。

　　“明天是姐的生日了吧。”这句话如同梦魇，透露着一股阴森。她仿佛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是鱼香吗？

　　猛地，她发现天边有一丝黑云逼近。

　　“又一场暴风雨？来吧，来得好啊。”她叹息着，心里十分绝望。

　　其实我真的还不太想死，不过到了这时候，反而不太恐慌了。

　　明天是姐的生日了吧。

　　明天是我的生日了吧。死在生日那天，也真说不上幸运与否啊。

　　木船绝望地嘶鸣着，吱嘎作响。“要坏掉了，”夏然想，“要坏掉了。”她重复。

　　今晚夏天值夜。夏然睡着前，感到有些心慌。那句话又响了起来，稚嫩的童音阴魂不散。

　　明天是姐的生日了吧。

　　姐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

　　只要我有，都给姐姐。

　　黑云压在头顶。这次，它带来的不是风暴，至少现在还不是。那只是一片黑云，甚至没有一丝雨水风鸣。海面平静，没有一丝波纹，如同漆黑的镜子。没有浪，没有风，没有声响，没有光亮，只是黑，浓郁到了极致的黑暗。

　　“好静啊，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半夜，夏然莫名地醒了过来。在她的眼中，时间好像完全停滞了一般，没有波浪，没有变化。她在这平静中，反而有点眩晕。这大概就是航海者所说的晕地了。当然，眩晕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饥饿与恐惧。

　　前天，夏然胃中还有那么一点点火烧火燎的疼痛感，但现在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感觉了，只是有些虚弱，不愿活动。

　　不过是第三天而已，其实两个人的情况都不算太差。但是重点在于，他们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天。

　　“我现在能吃得下几头牛呢，来条鲸鱼我都能给一口吞下去，可惜现在船上只有人，人……不不不，怎么能把人算进去，不能这么想。”夏然惊悚地止住了这个想法，但还是有一个“人”字在心底不断回荡着。她想爬起来看看，找点事做做，好不再在此处空想，但终究还是不愿移动的。

　　“吱——”船板响了响，很清晰。

　　夏然正努力压下自己荒谬的想法，听了这声音更是一惊。她安慰自己：“没事的，可能你听错了，别多想了，再睡会好了。”还没有想完，就又听到一声响声。她这次就没法自己骗自己了，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了起来。

　　她不知如何是好，但其实也什么都不敢做。

　　她侧耳仔细聆听。在这寂静的环境中，她似乎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她甚至听得出那脚步声在向她靠近，只不过时不时又会再退几步，脚步声愈发沉重。

　　应该是在犹豫吧，又或者是在徘徊？但这声音最像的还是……“不，不会的，他就是随便走走，你想多了，别担心，不，没事……”

　　夏然的心急速跳了起来。她几乎能听见心脏在撞击着自己的胸腔，发出了沉闷的“砰砰”声。她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了。她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那恐惧死死攥住了她的心。她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我以为我已经不害怕了。

　　小天，不要这样做，姐姐相信你。难道小天不是希望姐姐开心的吗？

　　“咕咚”一声，虽然微小，却彻底打破了黑暗的和谐。这一声，也同样准确地标明了他的位置。果然，夏天不再顾忌自己的脚步声，一步跨到夏然身边。

　　他将手搭在她细长的脖颈上，手指指尖粗糙而冰凉。

　　小天，姐姐很伤心。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逼我......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知道我会怎么想吗？你知道我会有什么感受吗？你以为这是话本吗？”

　　冰冷黑暗的愤怒席卷了夏然的身躯。她一翻身，滚向一边，弓起背，艰难地站了起来。现在她不再饿了，也不再恐惧。

　　哦，她其实还想笑，甚至可以说是期盼着这一刻的到来。

　　已经没有必要再恐惧了。

　　“这脚步声最像什么呢？像一只等待时机盘旋在空中，只等着一击必杀的老鹰。而我呢，是否像一条蓄势待发却故作无力地眼镜蛇？在他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吧。”悲哀从她心中涌出，却将她的心冲刷得更加平静与冰冷，乃至兴奋。她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只是始终不敢相信。

　　夏天显然也意识到姐姐醒了，只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

　　他一言不发，和她对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说话，就意味着彻底暴露自己的位置。纯黑的空间里，他们能也只能听到彼此微弱压抑着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

　　夏天终于向前扑去，打破了僵局。他找准了位置，只不过由于身高的原因，他并没有够到夏然的头，反而是撞到她的肋骨上，被抓住了一只手。夏然一把将他掀翻在地，嘴里轻轻念着：“小天，小天，你真好，你不记得我比你高，你真可爱”...

　　你真可爱，所以我终于有机会，做出可以被定义为“反击”而不是“攻击”的举动了。

　　夏天在落在地上的一刹那打了个滚，又是猛地一拖夏然的脚踝，抓在了她脚后的软筋上。夏然腿一麻，跌了下来，背磕在船边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夏天立刻跳了起来，却是要去抓夏然的头发。夏然忍着痛，迅速反应过来，就势紧抱住夏天，随后往侧面一滚，将他压在下面。

　　夏天大概愣了一下子，竟然没有反抗。

　　夏然立刻两手捧住他的头，向地上用力一砸，这一下子将他砸的眼冒金星。他的两只手空着，本能一般胡乱挥舞。而夏然揪住了他的衣领，又是往地上一摔。夏天的手不再挥舞，瘫到了地上。他在眩晕中，好不容易稍稍缓过神来，拼尽全力往旁边一滚，碰到了船的边缘。他靠着木板，喘息着。

　　兴许是被自己的喘气声影响了双耳，他没有听见夏然的靠近，直到她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才切实感觉到她的存在。他的脸侧了一侧，磕在船边上，只觉得嘴里满满都是铁锈味。紧接着，他被按在了船边上，双手被困。

　　他轻飘飘地向上一踢，却被抓住了腿，又一次被掀倒。他叹了口气，再不动了。黑暗中，没有人看得清他的神色。

　　夏然发现夏天停止了动作，颇有几分惊讶，却并不在意。这样还省了她的事。

　　“就这么放弃了？”夏然打了他的肚子一拳。她像是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东西一样，动作精准。她生气吗？

　　她突然笑了，声音轻灵飘忽。

　　“你不是想杀我吗？”她一腿踢在他的膝盖上，然后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夏天的头顶，像对待一个不乖的孩子。

　　“就这样了？”夏天被拎了起来，领口被揪住，让他有一点窒息，却没有发出半点响声。他预料到了下面会发生的事情，却一动不动，沉默以对。他凝视着黑暗，透过黑暗看着他的姐姐。

　　夏然突然一阵心悸，强压下着没来由的情绪，夏然冷冷地叹息。

　　“那么，好吧，就这样吧。小天，姐姐会记住你的。”夏然将他压在船边。夏天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姐，不...不可以...”他极力□□。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总是比十岁的孩子更加强壮。

　　他被扔进了海里，溅起一朵水花，打碎了这一片沉重的黑夜。一道闪电打下来，随即是轰鸣的雷声，以及瓢泼的大雨。

　　那一刹那的闪电照亮了他的脸。震惊，愕然，痛苦，眷恋，悲伤。

　　他的眼角有一滴水珠。

　　泪珠。

　　她突然极度的惊恐，向后跌回了船上，随后又迅速爬起来冲回船边，身子向前探去。支撑着她的愤怒与兴奋消失不见了。

　　现在，她突然后悔了。

　　“我怎么了？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怎么可以这样做！我是不是疯了！”

　　她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她期望着能够见到他，看见他浮出水面。她不愿意亲手杀死她最亲的弟弟。

　　没有踪迹，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不见了，消失了，或者说，死了。

　　看啊，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夏然滑落在地上。她亲手杀死了她最亲的弟弟。

　　“都是他的错！”她突然吼道。夏然向夜空吼叫着，手握成拳，血色从手指缝中流出。

　　“是他！是他要杀我，是他先动的手，是他不反抗的，都是他的错。”她梗着脖子，呼吸不畅。

　　可她顿了顿，机械一样陈述：“是你要出海。是你亲手杀了他。你现在还在自欺欺人。”

　　“不，不是的！”她的声音嘶哑了。

　　“别试图否认。”那个声音轻飘飘的，尾音颤动，带了调笑。

　　夏然尖叫着：“滚!是他的错！”她自己反驳自己，强词夺理。

　　“都是他的错不是吗，我没错，是啊，我没错……”她一遍又一遍重复，想要压过另一个声音的冷笑。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梗咽在嗓子里，化作微弱的哭声。泪水与雨水夹杂着滑落。不是她的错……是谁的错？

　　夏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问你自己，你会这样做吗？如果小天没有这样做，我会这样做吗？

　　我也不知道。不，当然不会了！

　　她不敢回答自己的诘问。

　　又一道电光劈落，突然，她看到了那本书。书的封面此刻朝上，“洛林”两字透出了异样的血色。它躺在那里，等她。

　　她看着那本书，止住了哭泣，将其拿过来。她缓缓将后面的书页一页一页，一层层撕下，随手放进海水中，任它们起伏着消失不见。最后，还剩下封面。她近乎痴迷地抚摸着那两个字。混沌的思绪，连日的惊恐劳累，以及此刻的愤怒与难言的后悔，随书页沉入海底。

　　“现在我只有你了。”她极其冷静地说，随后又笑了。泪水早被雨水冲刷干净，眼睛如黑夜一般黑暗阴沉。

　　她颤抖起来，因为疯狂的兴奋。

　　她稳稳地站起来，左手拿着书的封面，右手捡起夏天不知为何解下放在了船头的项链，手臂平举，伸出船外。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姐姐很感谢小天。”

　　她说着，松开了手。项链瞬间被浪花裹挟而去，消失在海中，再无痕迹。

　　找不回来了。

　　她高兴地看着项链下坠，仿佛强行舍弃了一个累人的包袱。

　　“不过你的生日礼物，我有点不想接受呢。”

　　她转过身，面向船头，却忽然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

　　夏然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牵起疼痛的嘴角，意识陷入昏迷。

　　晚了，太晚了。就差一点点。

　　那里，东方的一线曙光升起，泛着纯金的圣洁的光芒。光芒之下，那深褐色的一线，大概就是海边的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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