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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航·东洲洋(2)


  夏然这次不是自然睡醒的了。说句实话,任谁都不可能在如此大风大浪的天气里安稳睡觉。

  她醒来之时大概是在半夜前。一醒过来,她首先看到的是遮天蔽月的乌云,然后是不知从何处找出一个大盆正在试图将船中的水舀走的夏天。

  夏然迷茫了片刻,很快就明白来了风暴。她这时才意识到之前看到的那一线黑影意味着什么。

  她急急忙忙地爬起来。船剧烈地颠簸着。

  “夏天!你怎么不叫我!”夏然叫着,四处寻找有没有其它容器可以用来盛水。她发现自己不幸什么都找不到,就拿过了那个盛清水的魔法罐子。罐子太小,作用几近于无,她愤怒地将它扔到一边。

  夏天慌忙回头,说:“姐,我喊过你。”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散乱在大雨中。

  这时夏然也没空再去怨夏天了。“都怪我睡太死,不过夏天也睡着了?不管了,烦死了啊...”她无措地抬头。船猛地一震,她没站稳,摔回了船舱里,“啊”地大叫一声。

  夏天担忧地看过来,喃喃自语:“姐,我不怕。”

  乌云黑压压地堆积在头顶,向着海面直压下来。

  夏然摔得屁股生疼,眼前一黑。

  为什么会遇上风暴呢?

  我真的没想到。

  我是不是太过自信了?自信于无论怎么样都能够让一切处于掌控中?

  “我错了。”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闪电时不时蜿蜒探向大海深处,如同条条火蛇。大雨滂沱。

  夏天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

  夏然很快爬起来,扶着船边向夏天挪去。总不能只让夏天忙活的。

  小船被抛向高高的天穹,忽而又从高空坠落,跌在浪潮里。

  夏然闷哼一声,又没有站住,后脑正好磕在船边。夏天也没有站稳,手里的盆子滑落,滴溜溜地旋转。他撞到了腹部,一阵恶心想吐。

  “现在怎么办?天那,他妈的,该死...”夏然很懵,使劲眨了眨眼睛。

  “夏天?夏天,你还...”

  夏然想再爬起来,却又被摇晃的船与浪花打倒。

  “姐,我,咳咳,还好...”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夏然磕疼的头现在还是迷糊的,恍惚间竟幻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

  她看到有什么东西正被水托举着,向船外滑去。

  “什么?”她突然回过神来,那是装鱼干的盒子,丢掉会很麻烦的。虽然不是没有鱼叉,但总是要有备用的食物。

  她这样想,头一转,发现鱼叉槽里空了。

  她心头一凛,瞳孔缩起。

  错了,她错了,鱼叉大概已经被冲走了。

  “这大概就叫剧情的一波三折?”她想。“可是,我怎么这么闲!没事不要浪费时间胡思乱想啦!”

  她这才想到要去抓住那个没放好的盒子,可就这一耽搁,天暗下来,她已经找不到盒子在那里了。

  她感到一阵恐慌。

  “果然是剧情的一波三折吧。或者叫反派死于话多?嘿,我可不是反派。我也没说话啦!可是什么叫反派死于话多?我应该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来着......”

  “姐?姐?”夏天见姐姐呆了一般,急急喊着她。

  夏然回过神来,打算去抓那个盒子。她害怕了。

  我还很年轻,我才十六岁,我还没过生日。

  船突然被抬起,夏然倒下,撞在了摸过来的夏天身上,听到他一声稚嫩的□□。

  她没有空去管他,慌张地寻找那个盒子。还好,盒子随船翻滚了过来,离她并不远。

  夏然现在头脑有些空白,却又莫名带上了尖锐而冰冷的愤怒,不解为什么老天爷敢和她开这样的玩笑。她甩甩头。

  当她看到盒子时,她想要去抓住它。对,她知道应该去抓那个盒子。

  船剧烈晃动,使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被震成了一坨浆糊。“咳...额...”她咳嗽着。夏天也看见了那个盒子,趁着风雨一时平静,想捡起来。

  他几乎就够到那个盒子了。

  又是一个浪花打来,将二人冲刷到船的某一头。夏然赶紧抱紧了船边,大口喘息着。盒子浮动着漂开,又沉到甲板上。

  头发湿漉漉地挡住了她的眼睛,她费了全力拨开沉重的发丝,眼前却仍是漆黑一片,闪电袭来,夏然就借着这刹那而逝的亮光,看见了那个盒子。“很好啊,这次触手可及啊。”盒子就在自己脚边。

  她松开了船边,扑向了盒子。盒子的棱角几乎要划破她的手,只是因为设计者给它包了一层皮革,才只是在她的手心划出一条红印。

  夏然开心地笑了。她没时间考虑船本身,只是抓到一个盒子就已经能够让一个稀里糊涂的孩子万分开心。

  船身一颤。

  夏然带着胜利的笑,手滑过盒子的锁扣,颓然落下。

  盒子……飞了出去。

  “错了,我错了。不,这不是我的错。”

  她痴痴呆呆地看着飞远的盒子,无力的跌在船中,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浪花打的她手臂生疼,隐约还能听到夏天的哭喊。

  夏天终于爬了起来,想要去做最后的抢救;盒子打在船头,跳了一跳。

  空中正好是一道炸裂的闪电,照得整个世界惨白一片。

  就在这一刹那,被夏然的手打松的锁扣“啪”的一声断裂了,盒子“砰”的一声弹开。这一声竟格外清晰。

  “错了,我错了。不,这不能是我的错。”

  鱼干从盒子中蹦入了海水中,鱼游回大海。

  盒子带着剩下的一点点残粮,落回船中,散落了一地。

  夏然与夏天都愣住了。夏天扶住船边靠着,而夏然则瘫倒在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夏天一遍遍重复着“不”。他的脸上全是水珠。

  夏然看不见他,但听着他的叫声,只觉万分疲倦,恨不得砍下自己的手。又一个浪头涌来,夏然再次摔倒,刚磕过的头再一次受到撞击。她不太确定有没有流血,但肯定青肿了。

  “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她最终惨然一笑,昏了过去。

  乌云随着曙光散去,海面变得平静而温柔。

  夜里刚被唤醒的时候,夏然还不算太过害怕。早上再细细回忆时,夏然才感到极度的恐怖,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要被冻结。

  “我没死啊...我,我没死。”她蠕动着嘴唇,瘫倒在船甲板上。

  之前浪花差点把船掀翻了。

  我没死。

  之前浪花差点把船砸沉了。

  我没死。

  之前浪花差点把船撕碎了。

  我没死。

  感谢老天。

  不对。

  我把盒子打开了。

  狗屎。

  夏然此刻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而无力,头晕脑胀。

  有无数蚊虫在她的脑袋里嗡鸣。

  “不是我的错,是锁扣太不结实,不是我……”她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隐隐有些期待夏天没有看到那一幕。这样,她就可以说,她尽力了,不是她的错。

  她想尽力回避这个念头,却又陷入了更深的纠结与恐惧。

  梦中那个天堂般的洛林被暴风雨淋了一个透心凉,哗啦啦地流逝而去。这场雨将她打回了现实,甚至几乎打进了地狱。

  夏然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船舱里。那本书,那本写着洛林的书摊开在地上,书页却几乎一点也不潮湿。

  夏然还没有看过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阅读。后半部分经过风雨的洗涤,污物竟然散了,字迹变得异常清晰。

  对了,字是血色的。

  “她会饿得瘫在船底,就像一条死狗。”不,这不是我,不会的。

  “她的肚子会深深陷入腹腔,贴向脊柱”。那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所以不会死。我没有打开盒子,夏天没有看见,天太黑了,是的,看不见。

  “她的全身不会有一丝肉,皮肤会紧紧贴在骨头上,包出一种残酷的美感来”。我会死的。

  “她死后,会有成堆的海鸟飞来,睁着血红的眼睛,啄食她还未腐烂的身体”,死吧。然后呢?她莹白的骨架将沉入海底。

  夏然的精神仿佛飞出了体外,她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天空中俯视,以冰冷的语调,机械般地详细描述着她的死亡,而另一半,则仍在身体中,近乎崩溃地喃喃自语。

  我好害怕,你知道吗,我还不想死。

  我死之后,我会将一切遗忘,我将丢失我的记忆;所以一切也都将把我遗忘。那么我生前做过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将失去意义。

  那是她的错,那不是她的错。

  不是我的错,所以我不该受到死亡的惩罚。

  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姐!”夏天的喊声惊醒了夏然,另一半飞回了身体。夏然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最终合起。

  夏天见夏然醒了过来,就继续说道:“姐,鱼干还剩一点点,或许还能吃一天。”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那个水罐还剩一个,你的罗盘和书不知道在哪里,海玉还有两块,等会我们再找找罗盘吧。”

  夏然低下头,俯视自己的弟弟。夏天吸了一口气,说:“最后,最重要的是,你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弟弟。别担心了。”

  夏天两手跪坐在船中,胸前坠着的贝壳吊坠光彩夺目,轻轻地晃动。夏然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她笑道:“是啊。还有你呢。来吧,去找找罗盘。至于书,诺,就在这里。”

  他没看见,他没发现。

  我好高兴啊。

  “我错了。不是我的错。”

  夏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还在昨天的风暴中一般步履不稳。她慢慢向船舱深处走去。她记得之前将罗盘放在那里了,而夏天也罕见地没有表现出平常的不耐与调皮,使夏然更相信他什么没有看见。他似乎一点也不为现在的状况担心或者害怕。“他不怕死吗?”夏然深深地迷惑着。

  生命是最宝贵的,死亡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你似乎不是这样想的呢?好像衬托得我很低劣,很懦弱。

  夏然闭了闭眼,对夏天轻轻说道:“回去吧。我们回家。”回家就安全了。

  是啊,我慌张什么呢,怎么会出事情啊。都是自己吓自己。本来就不用害怕。

  我们出来几天了?好像并没有几天,那么稍微饿着点,赶回去也是很可能的。

  我们会被风暴吹得很远吗?应该不会吧。

  夏天听了这话,怔住了。

  回去?放弃?怎么能放弃呢!我承认一开始我就没抱希望,但是这不能改变我有点失望的事实。

  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真的要回去吗?

  不,那都不是问题。他其实始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只不过是想出来陪姐姐玩而已。所以关键在于,

  回的去吗?

  他刚想出言反驳,转念一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前往彼岸,真的比归去要容易吗?

  不知前路,难晓归途。

  他不知道。命运在他眼前铺开了层层迷雾。

  他不傻,所以他看不清。

  从理性的角度来讲,或许真的该回去了。

  但从感性的角度,他又清楚地预感到,或许回不去了。

  就像命定的剧本,真正的故事早已在祂脑海中被推演完成,所剩的不过是踏着那脚印,重复无望的旅程。

  那该怎么办呢?夏天感觉到一阵恐慌。

  夏然重复:“回去吧。我们本来就是出来玩玩的,现在估计是找不到那个洛林的,还是算了。”她说着,放软了声音。“你想去吗?不好意思啊,下次,我再带你出来好不好。”

  夏天没有再回答,他低下头,原地站立着。海波轻轻地摇晃,于是他扶住了船边。“姐姐,我们回的去吗?”他小声问。“我,不,没什么,就是,有一点点担心。”

  夏然脸色柔和下来。她环抱着夏天;“当然了。下次,我们再出来吧。这次有一点点失败呢。”

  他们这样站了一会,现在,多的就是时间。夏然看向夏天的头顶,而夏天将脸转向了东边,当他终于将眼睛直视夏然时,夏然依旧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年龄的原因,夏然比夏天高许多。

  夏天于是笑了,眸子灿若晨星。

  “好的,姐,这次的确是个意外。我们下次再出来吧。”

  夏然转头向船舱中走去,夏天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说句实话,夏天其实不算特别放心。

  太阳渐渐升起,将夏天的影子拉向了海中,扭曲着游动;而夏然的影子,已被舱顶的影子盖住了。湿漉漉的甲板在上午的炎阳下,竟微微地泛起红光。

  舱中混乱一片,处处有蜿蜒的流水扭动,就像吐着芯的蛇。罗盘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如何也找不到。夏然又觉得累了,就歇了下来。到了现在,她反而不急着找了。

  她于是对着夏天说:“你先休息一会?你一天没睡觉,昨天晚上又累着了。”

  夏天眯起眼睛,回答:“好的。”

  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夏然就这么过了无所事事的一下午。

  我的罗盘到哪里去了?

  太阳将残辉倾在船上,船底未干的水如同一池熔岩。在饥饿的驱使下,夏然主动去拿那个盒子,它被夏天放在了船舱里。她有点惧怕那个盒子,又格外想见到它。

  在舱中深处,夏然还未见到盒子,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寻找了半天的罗盘。它就这样凭空出现了,夏然敢肯定,之前它不在这里。“管它呢。”她想回家了,她害怕。

  罗盘背面朝上,贝壳的背面颜色灰暗,坑坑洼洼,丝毫不像它那美丽的正面。她之前从未注意过它的背面,此刻竟是一惊。

  夏然惊喜地拿起了罗盘。回家的希望,现在全系于这个罗盘了。虽然之前经历了风暴,现在船不知道到了哪里,不过他们作为将要继承捕渔事业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学会看星星,所以只要能改变船航行的方向,总还是可以回家的。

  金色花纹的指针转了几圈,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夏然缓缓转动罗盘,想让指针对准表示南方的白线。指针晃动起来,却在最后指向了另一个地方。

  夏然没有反应过来,又试图对准,指针最后又随随便便地停了下来。

  “不会吧。”她喃喃道。她又转了几次,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最后一次,指针正好指向她的心脏,好像在肆意嘲笑。

  罗盘坏掉的原因就像罗盘的出现一样不可捉摸,但这在此刻没有任何讨论的价值。夏然握紧了罗盘,像是要把它捏碎。

  冷,她突然觉得好冷。

  夏天进舱时,看到的就是夏然手中紧抓着罗盘的样子。她的脸沉在阴影里,指节青白。听到夏天进来时,她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嘴唇却不断地颤抖。夏天问:“姐?怎么了?你还好吗?”夏然笑了,夏天感到无由的恐惧。

  夏然本就是一个温室里长大的女孩。有一天,温室的玻璃顶被砸碎了,寒风,雪花,于是娇花瑟瑟发抖,枯萎凋谢。

  夏然收起了诡异的笑,眼圈却是红了。她说:“小天,罗盘坏了。”

  夏天瞳孔紧缩,倒退一步。他沉默了一下,上前搂着姐姐说:“没事的,姐姐,我们,我们还可以试着用桨。我记得船上有的。晚上可以看星星呢。”

  青草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过桨了。但,这毕竟是现在仅存的最后一条路了。

  夏天颤抖了一下。他的预感似乎又应验了。他抬起头,仰望天空。

  夏然又开始冷笑,无声地冷笑。她现在的脾气变得很差,不是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而是时时刻刻表现出一种沉默与嘲笑。

  我好害怕。妈妈,我可能不能过我的成人礼了。

  不对,我们要时刻抱有一点点希望,是不是?这是你说的呢。

  妈妈,我有点担心。那么我就自己给自己唱歌吧。

  可是你平时唱的小曲,我似乎记不起来了。

  她独自坐在船的中央,脸色惨白。

  夜晚到来了,乌云笼罩了天空的每一个角落,天上不见一颗星星,只余一丝冷月照在夏然的身上。

  夏然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她嘟囔着,好像在说:“看吧,我就知道。”

  她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知道。故事就该这样,跌宕起伏。

  “这大概就叫剧情的一波三折吧。”

  夏天望着天空,终于哭了出来,声音小小的,一抽一抽。他演不动了。

  我爱我亲爱的姐姐,但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再逗你笑。

  我想哭。我也有点害怕。

  风凄厉地嘶吼着,夏然站起来,想要放声大笑,但最终无力地跌了回去,“哼”了一声。

  她娇气得像个公主,高傲得像个女王,又冷漠得像个神灵。可是,她无声地笑了,像个疯子。

  但曾经又是哪个疯子,也曾在她的记忆里这般无声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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