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上碎石
王涛明天就出狱了，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这是他最后一次在三监区的采石场上工了
采石场上工的分组和互改小组是一样的
廖钟进来前办好了一个身体证明，不用干什么粗活，负责给工人送送水
剩下的四个人砸石头，装石头，推石头，轮流着干
虽然是春天，但日头太毒了，王涛把袖子撸起来，抡起大锤，一下一下地砸在巨大的石头上，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青筋隆起，汗水顺着鬓角留到下巴上，又滴落在石头上，最后被坚硬的石头劈开
廖钟送完水，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擦了擦汗，又眯起眼抬头看了看太阳
“小涛，过来喝口水吧，一会儿再干，天儿太热了”
廖钟把王涛当成自己人，叫的亲热
王涛转过身去看着廖钟，阳光有些刺眼，他微眯了眼，看见廖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撸起了袖子，一条腿曲起来，一条腿放下去，手臂搭在膝盖上，背后是还没开采完的小山头，被敲的破破碎碎
“好”他应声，确实干了一段时间了，想来也该歇会儿
他在廖钟旁边坐下来，想去水桶里舀碗水喝，这时过来个人直接把水桶拎了过来，他眯眼看着这个人，瘦高个，眼睛挺小，有点面生，他多了个心眼儿，但也没有言语什么
廖钟看出他的犹豫，哈哈一笑，豪爽地拍着瘦子的肩膀说：“自己人，别担心，是斌子那一路的，刚才帮我提了不少水！”大金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瘦子蹲到廖钟身边，拿过一只碗从桶里舀了碗水递给王涛，廖钟坐在中间还帮忙接了一下
“涛哥，喝水”瘦子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
王涛点了点头，嘴角牵出点笑意，算是和那瘦子打了个招呼，伸手接过那碗水望着陈楠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歇会儿
陈楠小跑过来，看样子是渴得急了，也没打算坐下，拿起碗想要舀口水喝
瘦子却一把拦住陈楠的手“这位小哥儿，我来给你舀水”
眼睛的缝像刀切出来的一样，让人想用手指扒开看看
廖钟也转过去对陈楠说“坐坐坐！都是自己人，自家兄弟！”
陈楠听罢，叉着腰站在王涛身边等着瘦子舀水，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周围的小山，余光瞟见一道黑影好像在背后这个小山顶上一闪而过，陈楠眯起眼睛向上又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只当是自己眼花
瘦子拿过一只碗手伸到桶里舀起一碗水，头微微从桶里抬起来看了看望向一边的廖钟，和正要低头喝水的王涛，目光闪过一丝阴狠
“哗！”一碗凉水泼在廖钟脸上
水直直泼进廖钟的眼睛，廖钟“啊”的一声大叫起来
低下头揉了揉眼睛里的水，刚要抬起头来破口大骂，就看见王涛的粗壮的小臂斜里穿过来，挡在自己面前，一把握住了瘦子的手，脖子上有微微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一把尖锐的牙刷抵在自己的大动脉上
王涛手渐渐用力，瘦子痛的一把放开了牙刷，嘴角却隐隐约约有笑意
王涛觉得奇怪，还没反应过来听见一声大喝
“涛哥！”陈楠余光看见山顶上有人影，抬头一看正是一堆碎石砸下来，来不及反应，暴喝一声扑了过去
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传来，山头上的黑影迅速跑开
狱警听到动静跑过来，吹起了长哨
“哔~哔~全体集合！抱头蹲好！”
搬开碎石又火速拨打了120
王涛醒过来的时候一片白茫茫，头疼，腿疼，浑身都疼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又甩甩头，只感觉嗓子干哑的厉害
揉了揉脸在额头上摸到一块纱布
思绪又回到几个小时前：陈楠突然扑过来盖在他和廖钟的身上
对，陈楠！
他转过头，看见廖钟躺在旁边的床上昏睡，头上包着白色的纱布，看起来比他严重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唇，扶着床走出去
一开门，两个狱警守在门口，见他开门，吓了一跳
“这么快就醒了医生说要睡一天呢！”
“陈楠怎么样了”他一出声，嗓子沙哑的厉害，一说话就有扯痛感
两个狱警对视了一眼
“陈楠被砸的太严重了，在救护车上就断气了。”
王涛心里咯噔一下，似有巨石砸到心里
“我能去看看他吗”他发现出声竟比刚才更痛苦了
“本来你明天就该出狱的，现在看来，明天你还不一定出的了院，彭教说你随意，基本自由了，想要拿东西随时回去拿，哦，陈楠……就在停尸间呢。”
王涛的腿还是很疼，单手扶着墙，一步步挪着向停尸间走去
停尸间的温度低了好几度，王涛浑身凉嗖嗖的，头痛欲裂
他抬起手，看见手腕上也缠了一圈纱布，手指有点抖，他定了定神儿，甩了甩手，缓缓掀开了白色布单
碎石砸下来的时候都落在陈楠的后脑和后背，他的身体显然已经经过了简单的清洗和处理，从正面看上去，陈楠的面容很安详，没有生气时凶神恶煞的表情，也没有求他办事儿时贱贱的笑
“涛哥，你没睡着啊，你耳朵真好使，这么小的动静都能听见。”
“涛哥，我妹子学习可好了，经常考第一，还勤快，能照顾我爷爷”
“涛哥，我妹子今年就高考了，就今年夏天，夏天很快就到了。”
“涛哥，你说等我出去我爷还能活着吗？”
“嗨！涛哥，我没事儿。”
“嘿嘿，嘿嘿，涛哥！涛哥”
王涛想起那天陈楠在活动广场上歪着头傻笑，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呲着一口白牙，肆意的笑！傻了吧唧的。
王涛从小就没什么亲人在身边，死爹死娘，别人都说他命硬，吃百家饭长大的，十几岁就在街头巷尾当小混混，喊打喊杀，后来跟了老潘，混出点人样，二十岁又被送进来，年纪小但是也在这儿搞懂了不少人情世故，三刀两面，以前也有一起混的兄弟被人几刀砍死，一车撞死，他都没什么感觉，觉得人的命就这样，谁该死谁该活都是老天爷一早儿就定好了的，该走的人谁也留不住
只有他，陈楠
为什么要来救我？你有妹妹，有爷爷，有家
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王涛浑身已经痛得麻木，身体缓缓的滑下去，蹲跪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良久，他站起身来，腿脚都已经麻木，打了个趔趄
他掀开盖在陈楠上身的白单，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小照片，狠狠攥在手心里
“你放心！”他对陈楠轻声说，又抬起手将白布单盖了回去
或许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他感觉不到身上的疼了，大步走回病房，门口已经没有狱警守着了。看样子有人帮廖钟办了保外就医。
推门进去的时候，廖钟已经醒过来，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床边上围着四五个人，看样子都是混混头子，话不多，看见有人进来更是齐齐噤了声。
廖钟看见王涛进来，嘴角有了点笑意，眉心的“川”字变浅，抬起没有插着输液针管的手臂像王涛招了招手。
床边的四五个人眼睛深沉地盯着王涛，眼神警惕
”小涛，这次多亏了你，要不然真是在阴沟里翻了船，之前我说让你来我这儿当副手，现在想来，不能让你受那个委屈，以后你和他们几个一样，分着管我的几个场子，城南暂且不提，城北你横着走也没人敢说话“
他又转过头看着一个穿黑皮夹克的白毛儿
”斌子，我早就说过你，手底下太杂，是人是鬼不看看清楚就放进来，这次小涛和他的小兄弟救了我一命，那两个蠢蛋留了后手也没干掉我，看来我命不该绝，哼！我信你你就是识人不清，我不信你你就是想干掉老子，自己做老大，看样子是我对你太好了，平时惯着你让你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的几个场子交给小涛看，你最好快点把鬼抓出来，我现在老了，越来越惜命，脾气不好，抓不出来我可就把你当鬼啦。“
白毛儿满脸涨红，他看的场子大多在红星街，整个江城最繁华的地段，他不服气让这个黑小子一步登天，自己做错了事儿又不敢多言，气的嘴角抽搐
其他四个人相互对视，眼神儿窃喜又谨慎
斌子是钟爷身边的红人，油水最大，最有搞头的地方全让他占着，这次把他踹下去再想上来可就难了，这个王涛倒是有人听说过，不过蹲了这么几年号子，什么人都该磨得没心气儿了，早晚搞掉他
廖钟并不理他，他欣赏谁谁就是香饽饽，谁惹着他谁就得死，他自己的儿子他都能搞死掉，这些混小子算个什么东西
又转过去对着王涛
”你那小兄弟怎么样了，伤的不轻吧？等他也出狱倒是可以带着他。“
”人没了，伤的太重救不回来了“王涛的声音低沉又萎靡
”那真是可惜！回头拿点钱去他家里打点打点，毕竟和我有关系，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廖钟面露遗憾，但王涛看不出来他的悲痛。在这人眼里，不过是一个马仔，算不得什么
”家里只有一个多病的爷爷“王涛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
”行，好好打点“他敷衍道
王涛点头，也不多话，看都不看旁边的那几人一眼，大步走到自己的病床，解开不太严重的几处绷带，扔到垃圾桶里，带上门走出去了
门一关，脸上有道斜剌剌大疤的男人开口道“钟爷，这人靠不靠谱，万一是老潘那儿的奸细......我们别引狼入室啊！”说起话来，脸上的疤也跟着一动一动的，显得凶狠又丑陋
“疤仔说的有道理啊，钟爷！”一脸肥肉，脸蛋横宽的马伦附和，脸上的肉一抖一抖
“闭嘴！”廖钟怒道，他心里想着，你们懂个屁。
其他人便不再多言
王涛借护士站的电话打给了三监区的办公室，彭建军知道他要回来就派崔干事开车去医院给他办好了出院手续，又接回三监区
王涛下了车大步走向办公室，经过长廊，路过了活动广场，往日陈楠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在昨日，现在却已经物是人非，早上还兴奋着明天就再不用上工，傍晚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六年啊，他终于熬过来了
进了办公室，看见彭建军正曲着眉头打电话
啧！一声叹口气，放下又接着打
王涛敲了敲他的桌子
“我来把我的东西领回去”
“早给你准备好了”他转身到后面的柜子里取出叠好的衣服和三五百元钱，有零有整，压的平平整整
他接过来到隔壁的厕所里换上，六年前的衣服到底是有些瘦小了，黑色T恤勾勒出完美的肌肉线条，牛仔裤紧紧绷绷，勉强套了进去
又将钱一卷塞到裤兜里
拿着囚服回到办公室，往桌子上一放
看见彭建军还在打电话
“给谁打呢？打不通？”大概是心情有点放松，他莫名的多问了一句
“陈楠的家属，刚出事儿的时候打过一通电话，有人接了，到现在还没来人，凶手还没查出来，尸体也还在停尸房放着，得赶紧处理一下”
“陈楠的尸体我管，我去他家看看。”王涛眉头一紧，隐隐有些不安
‘那你就去吧,注意安抚一下家人的情绪。“彭建军挥手
”那是我的事儿，老子出狱了，你管不着了“王涛转身，大步走出去
”混小子“彭建军在他身后怒骂
身上只有一点儿钱，王涛不敢多花，坐公交车到了佳缘小区，胳膊上蹭了不少伤口，纱布被自己扯掉，有的还在渗着丝丝血水，额头上纱布底下隐隐作痛，太阳就快要落下山去，他大步迈进小区旁边的药店
药店里卖药的小姑娘看见一片黑影挡住了柜台，抬头一看，不禁脸红心跳，她还没见过附近有哪个男人生的如此魁梧，结实的肌肉线条，显得孔武有力，板寸头显得精神利落，额头上的纱布虽然影响美观却掩藏不住他的帅气，只不过满身的伤到底显得他有点凶神恶煞，又想起前几日室内抢劫的新闻，吓得丝丝直抽冷气
”先生，需要点什么？“哆哆嗦嗦道
王涛并不知道这么一会儿这小护士就想了那么多，只以为是自己的伤痕累累吓到了她，害怕倒也情有可原
”给我拿点纱布，消毒和止血的药水“
”好的“
他拿了一袋子药，又到旁边的小超市里买了两包烟，一盒红旗渠，一盒玉溪
这个小区有点儿年头了，安保措施不怎么严
王涛钻到保安亭里拿出玉溪和老保安吞云吐雾了一阵儿，又将剩下的玉溪烟一并孝敬给他，就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了
到了502门口，大门紧闭，王涛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在这儿等，就蹲下来拿出烟一根接一根的抽上了
过了一会儿，天快黑了，王涛抽了半包烟，扔了一地的烟头，脚都蹲麻了，站起来跺跺脚，声控灯亮了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很轻，一下一下，很慢
王涛看见一个小脑袋要冒出来
忽的一下，灯灭了
王涛又大力跺了下脚，小人儿已经走到他面前
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两颊全是风干的泪痕，小脸儿被春天的冷风吹的红红的，身上穿着和照片里一样的校服。整体算不上美观，但看着楚楚可怜，让人心疼
王涛心想，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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