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都雪
大秦帝国的南方和北方,因为帝国中部那条横贯东西的山脉阻隔,南北气候差异巨大。
八月月底,南方尚且秋风习习,十分惬意凉爽,而北方一阵北风过后,温度骤然降低,随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雪花漫天洒下。
江三扛着锄头从田间回来,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衬得这位麻衣破鞋的村夫大汉竟有几分超脱之气。
巧儿待他放下肩上的锄头,递给他一块淘洗好的毛巾,让他擦脸。江三笑着接过,将热腾腾的毛巾捂在脸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刚学会走路的桃花踉跄着追赶院子里的一只老母鸡。
突然,江三抬头望向北方,浑浊的眼神瞬间清明,他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今年的雪下早了。”
大秦帝国十九世三年秋末,京都下了雪。
京都的雪自来要早一些,京都民众对此见怪不怪,只是有市井小户人家的婆姨轻声埋怨缝制冬衣又得花费一笔不小的开支。
雪下了整整一夜,至次日清晨方停。偌大个京都,神州大地上最为辉煌的都市,被茫茫大雪覆盖。
民众穿上了过冬棉衣,达官贵人则穿起了锦帽貂裘。街道上的雪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玄黑色石板铺就的街面。京都的繁荣并没有因为大雪的到来而有所衰减,反而由于这颇具意境的天地景象,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纷纷纵马出行,吟诗踏雪,从而导致京都街上行人络绎不绝,马蹄声阵阵不息。
有教书舍开在京都东郊,先生是个五十多岁老头,姓孔,名思齐。孔先生本是大秦帝国泗水之畔儒学世家孔家的子弟,饱读圣贤诗书,满腹经纶才学。年轻时赴京都参加科举考试,数次名落孙山。孔先生心灰意冷,又无颜回泗水,故在京都当起了教书先生。起初,孔先生受聘于商贾贵人之家,教那些少爷小姐五经六艺。后来有一次,孔先生郊外踏青,见蒙童于道路玩泥耍木,不知《启蒙》,更遑论《五经》。孔先生打听方知,这些蒙童皆出自贫苦小户人家,京都学堂学费昂贵,无力入学。孔先生心生恻隐,穷其毕生积蓄,在东郊开设了有教书舍。
儒家圣人有云:“有教无类。”
有教书舍,有教,自然无类。
有教书舍学子皆出身贫苦小户人家,多为八九岁少年。昨夜大雪突降,少许人家尚未缝制冬衣,孩子瘦小的身躯不堪寒冷,因此,晨钟三响之后,学堂里仍旧空了些座位。
孔思齐在桌案后坐下,闭目养神。堂下学子黑压压一片,竟无半点嘈杂声响,只听见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又过了些时辰,放在往些日子,这个时候已经完成了早课,但今日学堂里仍然安静得落针可闻。天冷久坐,这群八九岁少年被压抑的好玩天性渐渐展露,时不时动动身子,挪挪屁股,胆子大的,在悄悄和同桌讲话,学堂里骚动起来。
孔思齐闭目养神,没来由想起这些年办学的经历。当年因为一时意气,创办了有教书舍,磕磕绊绊走到今天。他还记得学堂建成开学招生那天,他一身白衣往门前一坐,有几分潇洒倜傥之意。带着孩子前来围观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人敢上前询问报名,孔思齐纳闷,一问才知,原来人们见他是个翩翩公子,以为是京都里的公子哥,不像是好人,所以没人敢上前。京都里的翩翩公子,自来在市井人家里的口碑不好。这倒怨不得人们有所偏见,实在是锦衣公子飞马撞人、马踏庄稼等等的劣迹太多。孔思齐听后愕然,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返回书舍。第二天,他换了一件普通长衫,平易近人许多,渐渐有人报了名。
书舍建成第三年,孔思齐成了东郊有名的孔先生,每次外出,在路上遇见的,无论是孩童还是父母长辈,都会驻足尊称一声“孔先生”。也是在这年年底,孔思齐娶了妻。
那年秋,一名女子闯入有教书舍,向正在上课的孔思齐问了三个问题。
女子问:“你就是孔思齐?”
孔思齐答:“是。”
女子问:“你可有意中人?”
孔思齐答:“没。”
女子问:“我要嫁给你!”
孔思齐惊呼:“啊?!”
女子叫丁铛,铃铛的铛。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叮叮当当,率真得很。
孔思齐永远会记得那天的情景,他一袭青衫,手拿书本,呆立在课堂上。而她两个辫子扎在脑后,挽起袖子,双手叉腰,笑盈盈看着他。
后来成婚后,孔思齐问丁铛那天为什么要双手叉腰,丁铛难得露出娇羞的模样,说道:“其实,当时我也害怕,心砰砰直跳,万一你拒绝我了,那我这脸就丢大了。撸袖子,双手叉腰,是给自己打气。”
孔思齐听完后哈哈一笑。
闭目神游的孔思齐在学堂上笑出了声。
闹腾腾的学堂瞬间就安静下来,少年们面面相觑,看向孔先生,满心狐疑。孔先生平日里十分严肃,从来不苟言笑,今日为何自己发笑?
就在此时,学堂的门被轻轻打开了,一位妇人走了进来,她正要开口,靠近门口的少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指了指案桌后的孔先生。妇人点了点头,对少年和蔼一笑。学堂的学子们都看到了妇人,露出纯真的笑容。妇人向他们做了一个出学堂的手势,少年们看了看睡着了的孔先生,有些迟疑。见状,妇人朝他们摆了摆手。少年们这才起身出了学堂。
妇人便是丁铛,有教书舍的学子们都亲切地叫她铃铛师母。
这场雪来得太早,太突然,丁铛担心这群八九岁的孩子们天冷不挨饿,于是蒸了馒头,让他们下了早课后吃了暖暖肚子。
蒸笼揭开,腾腾热气冒了出来。孩子们拿着馒头,左右手不停地换着,一口咬在嘴里,有些烫。
丁铛用盘子装了两个馒头走进学堂,放到的桌案上,轻轻摇了摇孔思齐。孔思齐醒来,有些恍然,揉了揉眉心,说道:“学生们呢?上了年纪,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丁铛嗔怪道:“我做了馒头,让他们去吃了。你呀,自己在这坐着打盹,把学生关在学堂里面,都是八九岁的孩子,又怕你,动也不敢动,早就憋坏了。起身出门的时候,好几个孩子腿都麻了,走也走不稳。”
孔思齐拿了馒头咬了一口,幽幽笑道:“这馒头吃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的味道,这么多年手艺没有进步啊。”
丁铛一把夺过馒头,怒道:“不吃就还我!你以为我是做给你吃的,要不是心疼孩子们,我才懒得管你。”说罢,丁铛起身就要离去。
孔思齐一把拉住她的手,从她手中又拿过咬了一半的馒头,说道:“你呀,听我把话说完,虽然这么多年了,你蒸的馒头一直是一个味道,连凉拌猪耳朵放的醋一直都是那么多,这么些年,光打醋就花了不少钱,但是,我就喜欢这个味道,再吃一辈子都不腻。”
丁铛白了孔思齐一眼,嘴上嘀咕这都一大把年纪了,说这些话也不见得羞,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下了早学,孔先生告知下午不用上课,让学子们互相通知今日没来上课的学子,明日准时上课。少年们自是一阵欢呼雀跃,对此,孔思齐欣然一笑,不再向往日一样教诲一番,不应该惫懒云云。
院子中的雪丁铛担心学生会摔倒,早晨扫了一些,花坛里仍然留着厚厚的一层。丁铛送完学生回来,孔思齐正在院子里的堆雪人。丁铛蹲下身子帮忙,轻轻笑道:“要是学生们知道平日里严肃得吓人的孔先生蹲在地上堆雪人,不知道作何感想,会不会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孔思齐治学自来严谨,对学生的要求也十分严厉,这么多年来,在学生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严师的形象。刚进书舍的学子对孔思齐都十分害怕,担心他手中的教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在自己不安分的身上。但时间久了,学子们会对孔思齐多出一份由衷的尊敬之心。
有教书舍的学子心里都知道,孔先生和铃铛师母是真心对他们好。
孔思齐堆了一个雪球作为雪人的头,让丁铛去厨房里拿一截红辣椒和两粒黑豆,分别充作雪人的鼻子和眼睛,又从庭院里找了两截枯枝插在雪人胖乎乎身子的两侧,当作手。做完这一切后,孔思齐直起身子,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笑了。
丁铛站在他的身后,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复当年的丰采,身子微微佝偻着,宽大的袍子罩着瘦小的身躯,花白的长发披在身后,有些苍凉。
真的老了,这一眨眼,就过了好多年。
丁铛有些伤怀,走上前挽着孔思齐的手,柔声说道:“走吧,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凉拌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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