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师父是个大骗子
燕燕站在家门前习惯性地掏出钥匙，原本一套熟稔的开门，甩包，洗手，摊沙发动作现在卡壳了，她真的不清楚该不该进家门。
家门？她把钥匙放回口袋，第一次审视贴着层层小广告的防盗门。这道门，她进进出出十多年，先是被师父抱着，之后被师父领着，再之后自己一个人从这里出门上学，进门回家。回家时总是伴随着师父工作时的噪音和尘土的味道。师父是个文物修复个体户，从来都是接私人活；就算师父认识一些文保院里的人，也只不过是打过照面——这简直是她从小到大十几年来不可动摇的世界观。
现在该怎么问师父？是单刀直入地说：“为什么齐院长叫你小孙？为什么二十年前你曾经是文物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还是旁敲侧击，先给他看看修复好的白瓷砚，再观察他的反应，逐步深入调查……
这些她都不想做。燕燕仰起头，强忍着不留下眼泪。她既不想逼问师父，也不想试探师父，她只是很伤心，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他从不跟我说呢？她又想到昨天自己把所有的秘密托盘而出，心中感情的天平几乎崩塌。她的目光又落回斑驳的防盗门，隔着门她似乎能看到一箱箱的工具和高大的书架，但那里真的算是自己的家吗？
可是说到底，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啊。燕燕擦了擦眼睛，下定决心，最后还是把门打开。她拉着嘴角的弧度喊：“我回来啦——”
没人回应，师父不在那个一进门就看得到的工作台旁。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不在家！燕燕跌跌撞撞跑到工作台，担忧从心底翻涌，师父没事吧！
对了，今天是周五……燕燕的焦急目光撞上挂历，红笔在本周五周围画了个圈，旁边潦草地写着“实践课”担忧退潮，燕燕才想起来师父早上和她说他今天晚上晚回家。燕燕把书包扔到桌上，她笑自己为什么还能做到本能地担心师父。
燕燕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抿了一口，淡然无味。她把自己仍在床上，四肢随意地展开，其实她并不累，但她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索性就在床上躺着，任由床垫吸走自己的眼泪，逃进深沉的睡眠中。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天黑的真是越来越早了，一转头就看见师父在床边一把小凳子上坐着。
“醒了，累了是吧？渴不渴？”师父给燕燕拿来杯茶。
燕燕其实很渴，她的嗓子几乎黏住，干咳几次才出声：“不渴。”说着她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不去看师父。
“眼睛肿成那样，又怎么了，小哭包？”师父一口气喝光了茶水，“你发现没，你上班这几天，天天一回来就哭？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欺负你了呢。”
见燕燕不出声，师父就自言自语：“丫头，你有的时候太感性了，太情绪化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看上下五千年，看一会就哭一会，我问你怎么了，你有一次说……说：‘褒姒真可怜，她什么都没做错’。”
“你是今天又看见什么了吗？还是又被那小郡主坎坷命运感动了，我给你传授一点人生经验哈，虽然有人命挺苦的，但是呢，到最后，诶，她就能幸福快乐……”
这人真是又傻又假，燕燕不耐烦道：“什么歪理，别说话了成不成。我今天光修东西来着，什么别的都没看见。”
师父奇了怪了：“那你又什么都不跟我说……”
燕燕怒不可遏，她一个咸鱼打挺直起身子：“你才什么都不跟我说，你才是大骗子，死鬼！你——”她抡着枕头一边打师父一边喊，喊到破音也不解气。
“你是不是以前在文保院，那时候叫文物中心工作过！你是不是和李常平他们有过节！”燕燕的泪水决堤而出，“你才是什么都不告诉我吧！”
“诶这事你听谁瞎说的……”
还狡辩！还装傻！“你是不是负责过水泥厂一批残片的清理！”
师父神色微动：“哪里听说的？”
“还听说！”燕燕站起身用手指着师父，“是我修的，一堆残片，暴露在工地上。还有个土块，我以为是什么呢，里头就是个碎了的砚台。”
“啊……”师父下意识摸了摸裤兜，没烟。
“你解释吧。”燕燕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解释啊，我认真听着。”
沉默。然后师父噗嗤一声笑了：“就这么大点事？就因为这么大点事你至于吗？”
什么叫这么大点事？？“这难道不严重吗？你瞒着我这么多年……”
师父笑的更开心了，他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闺女，你简直就是我的开心豆，快乐源泉。我都能想象到你脑子里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回来之后就想什么‘师父骗了我这么久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自家人’？”
“我没有……”她的确有，燕燕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还说没有，”师父捂着肚子，喘了口气接着笑，“我还能想到你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傻样，我问你，你是不是还看着咱家大门发呆，一边嘤嘤嘤哭一边想‘这地方怎么能算是我的家呢’？”
“你怎么知道的？”燕燕顾不上生气了，她惊讶极了，“不过这次我没哭……”
“那是因为上次我在学校加班忘告诉你了！你就站家门口哭，以为我瞒着你不要你了！”
“啊对……是有这么回事……”燕燕现在丝毫不生气也不悲痛了，她稍微想想刚才自己“我孤单，我寂寞，我被欺骗了我没人爱”的心态，就感觉尴尬到想自杀。
“闺女啊。”师父收敛笑到变形的面部表情，充满担忧和同情地看着燕燕，“情感丰富不是坏事，我觉得还挺可爱，但咱们成熟一点不好吗？你上次以为我骗你，我不要你了的时候十五岁，你今年十九了，能不能这里！这里！”他指指燕燕的脑袋，“能不能这里稍微长进一点？能不能稍微情绪稳定一点？能不能能不能？”
燕燕被他说的无地自容，越想自己刚才无端的空虚落寞越脸红，她躲在被子里逞强问：“那你到底为啥不在文物中心了呢？”
“这能为啥？”师父一摊手，“被人炒了呗。”
“哈？你会被人炒？你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
轮到师父不好意思了：“没告诉你这事，一是因为你根本没问过我以前在哪工作——所以能不能别瞎想我骗你什么的？？二是因为被炒了这是脸上挺挂不住的……”
他咳嗽一声继续道：“当时还年轻……清理现场的时候犯错误了……”
“就那个砚台，我还记得呢，还挺少见的。我一不小心给摔了……当时心虚，就把它放牛皮袋，包泥里了。”
原来这么厉害的师父也犯过错啊……“然后呢？”燕燕问道。
师父耸耸肩：“还能有什么然后，被人发现了。虽然二十年前文物管理挺松的，但是做文保的把文物给摔了，怎么都说不过去吧。再加上我跟当时李常平郭志宁他们关系也不好，就卷铺盖走人了。”
“被炒了之后发现个体户还挺好，民间藏龙卧虎！”
燕燕讷讷点头：“……就没了？”
“哎呦闺女啊，”师父揉着眉心万般无奈，“简单清楚的事实，你还不满意吗？师父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你还想听什么曲折离奇的故事？”
“不了……我错了……我不该这么闹。”
“行了，吃饭吧，”师父往客厅走，“我就是想说，你以后遇事别慌，冷静下来别瞎想好吗？”
“嗯……”
师父罕见地严肃下来：“燕燕，我可是认真跟你说。你以后肯定还会遇到各种匪夷所思的事，一些你一下搞不明白的事。不管发生什么，都先别急别慌，一慌就没判断力了。师父还能哄着你，以后别人呢？”
“嗯…………”燕燕又不小心想到刚刚歇斯底里的自己，脸又烫了。
“吃吧，我还以为你今天又和小郡主梦中相会了。”
燕燕喝了一口变冷的汤：“没，我想着我还不太了解她那段时代，贸然过去不太好，还想多看看书研究研究……”
师父咽下一大口饭，捋着脖子道：“这方面还是有脑子，新旧唐书和唐会典家里都有，查呗。”
“唔……还有吗？”
“怎么着，怕看不懂啊？你要真想研究，可不能再看地摊文学，原始史料少不了。”
“不是……”到底自己在师父心里是怎样的智力水平啊？“我是想再多看一点，一家之言会不会有点偏颇……”
师父小小惊讶了：“这精神不错啊。《大唐创业起居注》主要写唐初历史，好好看看吧。还有《贞观政要》。”看到燕燕仍不满足的期待眼神，师父继续道：“看看当代研究也有帮助，你去知网查查，论文多了。”
见燕燕如此认真，师父备受感动：“你要是还想多学点，师父就不懂了。我认识位雍州师范大学的教授，挺好的人，你可以问问他。”
“我姑娘真是不错，”师父又给燕燕夹了一块排骨，“说不定，咱学着学着，就不在文保院呆着修复文物了，摇身一变，成了社科院历史研究员了。”
燕燕咬了一口排骨：“修复文物和研究历史是对立的吗？”
师父喜出望外，用手刮了刮眼眶：“师父现在都得这么看你了！多吃点多吃点，脑力劳动也累人。我做的排骨好吃吧，上次买了三斤，明天可以炖——你等下，我接个电话去。”
燕燕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被逼着吃饭了。师父走到一边按下接听键：“喂您好？”
师父怎么愣住了？“没事吧师父？”燕燕关切道。
师父捂住电话下端，低声回答：“没事，大客户！”
燕燕不知道电话那头其实是一位她和师父都很熟悉的老人，她还在为师父能接到大单子高兴呢。
“小孙，很久不见了。”齐老在电话另一端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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