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乱·凉王朝(13)
自舞会以来,又是大半周的闲暇时光。
祭司殿。
下午四点,和煦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薛曼的后园。平静的水面金光闪闪,粼粼而动。清风吹拂,树叶沙沙而歌,草叶交织起舞。又有停云驻空,层层叠叠,自顶向下,铂金云尖,雪色云体,银蓝云底,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周层交映如絮如纱,若行,若隐,若明,若灵。
三人围绕洁白玉石所砌成的圆桌而坐。桌上摆放了两只精美的瓷制茶壶,壶边是三层的点心白瓷盘。盘镶金丝,三层分别盛了各种不同的点心与水果。桌子一侧是一瓶淡紫与浅黄夹杂的小束鲜花,花瓣上沾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每人面前的小碟中,是薛曼亲手所做的一块圆形提拉米苏。
“这样正式的下午茶,我反而有些不适应了。”夏然调侃道。她拿起小小的白瓷勺子,笑意盈盈地对薛曼说。“提拉米苏和这样的氛围不怎么配啊。”
薛曼温和地笑着回答:“为了奖励你今天学会的新魔法,也为了兑现我的诺言。”
她今天竟然将头发盘了起来,甚至穿了一条带腰带的裙子。虽然仍旧极度简约,但比起往日,已经算是打扮得正式到不可思议了。
别忘了在雍国的宴会上,这位祭司也是披头散发,一身黑袍,提了把长剑就进了场。
秦文远也拿起勺子,回答夏然:“这一桌上最昂贵的,恐怕是先生亲手所做的甜点了。这样说来,怎样正式的下午茶都配不上这些提拉米苏。”他好奇地用勺子戳了戳盘中的点心,蘸起一点点蛋糕面上的棕褐色可可粉。“先生,您的食材到底是从哪里取来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事实上,在凉国有一个非常奇妙的现象。那些最为精美的甜点与食物,出处十有八九都是祭司殿。通常情况下,薛曼有时会提供配方。当然,她的配方上经常会有无人知晓的用料出现,这时薛曼还会每月定量提供食材。
也就是说,上层人士都知道,这位祭司的一大爱好,是甜点。
而甜点的食材来源,至今都是一个谜。
同时,由于种种原因,或许是薛曼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问题,也没有人相信她会亲手制作食物。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她一直与精灵族有秘密来往。
“真的是精灵族吗?”他继续问。
薛曼摇头,提起其中一只茶壶,先为两人倒上些许牛奶,再用红茶加到七分满。
“来源并非精灵族。”她开口回答道。“具体来源,可否让它仍旧作为一个秘密而存在呢?”她拒绝了回答。两人都没有在意。
夏然取了一小勺送入口中,似甜非甜,带有缭乱又稳定的浅浅苦意,柔滑,香浓,糅杂了浓稠又馥郁的绵密与润泽。错综复杂,编织交错,层叠融和,奉上一曲奢靡秾华的极致演绎。她微笑,端起茶水小酌一口,不禁发出满足的叹息。
秦文远亦是开始慢慢食用他的下午茶。薛曼静静地看着二人,却没有带来分毫的压抑感,反而如同融入周边的空气之中,气氛一时无比和谐。
雍国。
“大人。”
贺语哲接过情报,随意地翻看,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一旁坐着的合作者,公爵安栖明捻捻胡须,问:“现在需要做攻打凉国的准备吗?多少年后?”
贺语哲诧异地看了公爵一眼。安栖明禁不住往后一缩。
他微笑道:“我不打算攻打凉国。”
他放下手中的纸张,说:“两国政治制度不同,经济体制不同,文化习俗不同,相隔又是如此之远。”
“在我们能够找到统一的方法之前。”
“在我们找到能够在一天之内来往两地的方法之前。”
“我可不会做那样的无用功。”
蓝府。
医者形色匆匆穿梭于昏暗的走廊之中,压抑的浓浓苦药之味弥漫在每片阴影之中。
萧乐已经陷入昏迷,安静地沉睡。几日不见,女子满头墨发尽白。
蓝夜明担忧地立在一边。家主蓝旭目中布满血丝,一言不发,坐在床侧,手掌轻轻覆在妻子苍白且冰凉的手上。
“嗒。”
“嗒。”
医者的脚步本该悄无声息,但在这分外死寂的氛围中,却变得清晰可闻。他沉默着端药走入昏暗的房间,又沉默着退出。浓郁的苦味之中仿佛夹杂了若有若无的独特甜腥。
蓝旭从来不是责怪医者,肆意发泄的人。所以他只是更加低下头,让黑白夹杂的发丝遮挡住他那不想为旁人所见的神色。
似有风声。
呼吸如风声。急,而又缓。清浅,而又沉重。
眼睫颤动。
蓝旭倏然面向他的爱人,手一时几乎要握紧,又生硬地强行控制着缓慢地松开。他将温度温柔又执着地送向妻子那冰凉的手。
萧乐艰难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重影晃动,如同鬼影迷离。
蓝夜明上前一步,双手捧着药碗递到蓝旭眼前。蓝旭犹豫了片刻。他用那空闲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妻子的脸颊,拨开覆在面上的乱发,擦拭额角的汗珠。
他摇摇头。蓝夜明咬住嘴唇,转身将药碗放到矮桌上。
她手一抖。
药碗发出细小的磕碰之声。萧乐睁大了眼。蓝旭急忙端起桌上仍旧温热的清水,轻轻蘸湿萧乐干裂的嘴唇。
一时无言。
最终萧乐缓缓地开口道:“没事的。”她的声音沙哑,如为砂纸所琢磨。
蓝旭只是摇头。萧乐并不能看的清晰,于是疑惑地微微皱眉。
蓝旭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的问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说:“别说了。”他示意女儿将药端来。萧乐乖乖地喝药。
她感到力气一点点离她而去,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空洞而无知觉,若存非存。多日的痛苦,胃部烧灼一般的疼痛,腿部的酸痛,关节一跳一跳的刺痛,喘不过气的闷痛,心口长久的难熬的绞痛,头部的钝痛,思想的混沌,在此刻突兀地一瞬消失。
太久了,已经太久了,她从未感到自己的思维如此清晰,头脑如此清明。仿佛是清风,是闪电,是新生的火焰。
正因如此,理智解析下的情感也愈发鲜明而刻薄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她操纵着自己的身体坐起,如同操纵一只破损的木偶。她的眼神是如此的明亮。
蓝旭内心一片空白,空空地放下碗,空空地扶起自己的爱人。他最终选择聆听。
萧乐忽然不敢再睁眼。她强迫自己睁着眼,维持着自己难以维续的表情,沉默了一会,首先看向自己的女儿。
蓝夜明快步走来,在她床前蹲下。
萧乐感到一阵轻松。她温和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
她想说,要嫁给一个好人。
若当初没有蓝旭,她早已为萧家陪葬。
但她又不想这么说。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她拥有自己的人生,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但她的选择若是错了,又当如何?萧乐想着,她愿意为自己的女儿付出代价,但她恐怕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自今天起,她也不会再有这个资格。
她期许着什么呢?对于这个女儿?
她想到曾经,那段萧家尚存的时日。她为她唱歌,哄她入睡。她牵着女儿的小手,徜徉在萧家最美的延碧园。女儿蹦跳着采下盛开的娇花,送给她最爱的母亲。
她当时说了什么?
她心口一痛。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可以这样做?难道你没有背熟一个淑女应做的事吗!”她这样严厉地叱责。女儿惊吓而又不知所措的放下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倔强地垂下头。
她再次看向自己的女儿。那样明媚又自信地容颜,那美丽的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发微微卷曲,那双遗传自父亲的眼中蕴含着干净而强烈的担忧与悲伤。
七年了。
她抚着女儿的头顶,忽然笑了。她用她最温柔的声音,最温柔的语气说:“好姑娘。”
“最好的女孩。”
“独一无二的女孩。”
“谢谢。”
蓝夜明的呼吸一下子乱了。她慌乱地站起身,想要夺路而逃,又想要放声哭泣。向李家小姐学习,她学过,悄悄地私下里学过,但又最终愤然放弃。这是来自母亲的认可。她等了很久,久到已经遗忘了自己的等待。
萧乐不再看她的女儿。
她的丈夫,政治的联姻出乎意料地给了她一生的幸福。这是她最大的幸运。相伴多年,爱情的到来如同水流,自然又长远,平淡又缱绻。
“不要......伤心了。”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蓝旭固执地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她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又一次重复:“没事的。”
蓝旭勉强地安慰:“我知道。”
萧乐心里充斥着复杂的苦涩与甜蜜。蓝旭面无表情,但她知道,他太伤心了。
萧乐感到心疼。
所以啊,就这样吧。
她起身,示意自己的爱人靠近。
亲密相知,直至无话可说,无言以对。只因那已经超越了言语的界限。
她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虔诚又温柔,纯净又纯真的一吻。
两个人都没有哭。他们目光相对,为彼此祈祷,为彼此祝福。
萧乐闭上眼,想要躺下。蓝旭为她捻好被角,抚平乱发。
室内萦绕着淡淡的甜腥,掩藏于苦涩之下。
混乱的情绪突如其来。萧乐眼前一瞬闪过一幅幅画面。仿佛有言语纠缠在耳畔。
家人的低语。父亲的低语。母亲的哀哭。
还有幼弟那美好又干净的双眼。那与她相差了过二十岁的年幼的弟弟。
他的笑容突兀地消失,嘴角勾起疯狂又狰狞的嘲讽的笑。
折磨。
痛苦。
血,一滴,一滴,一潭,一潭。
血腥味,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血色,鲜艳又深黯的血色。存在于幻想与现实之间。
不!
忘不掉。
做不到。
萧乐的笑容淡去。她闭上眼,不敢看自己爱人的双眼。
还是不敢。不得不敢。
所以啊,就这样吧。
“药......不对。”她挣扎着,拼尽全力,小声呜咽。
蓝旭僵住了。不敢置信的冰冷焰火在他双眸中燃起。
萧乐痛苦又平静地躺好。
所以啊,就这样吧。
她忽然感到无比的轻松,舍去所有的恩怨纷扰,扯下身上牵连的割断她血肉灵魂的钢铁丝线,甚至松开指间缠绕的与爱人紧紧相连的红绳。
终于,一无所有了。
了无牵挂。如此......轻松。她终于重新微笑,酣然入梦,走向永恒的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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