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暗箭上弦

　　中秋节一过，天气便迅速转冷，紧跟着又下了几场雨，初秋的薄衾已挡不住日渐浓烈的寒气，西窗吹进的晚风已能凉透人的皮肤。

　　皓月宫的婢女们已经开始在屋子里烧暖炉，衣橱里的披风也已经拿了出来。

　　周晓迷还是日复一日地跟着皇甫然州念书。在皇甫然州的亲授下，周晓迷进益很大，现在她已能独立看懂很多文章，不用皇甫然州手把手指导也能一笔一划把字写得端正了。但皇甫然州知道，这并不能说明周晓迷爱上了念书，她只是在履行当初她答应过的诺言。她不是情愿的，因为她坐在书案前，从来没笑过……

　　不过皇甫然州有一点说得不错，这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听故事。周晓迷就是那种十分喜欢听故事的。他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她总是兴趣浓厚，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会对故事里面的人物点评上几句。于是他给她讲完了《世说新语》又给她讲《搜神记》。众所周知，《搜神记》是一本神话传说故事集，想象丰富奇幻有趣，周晓迷果然也听得如痴如醉……

　　周晓迷在皓月宫待的日子也不短了，每天念书写字。但你要问周晓迷的脾性有没有些许变化，这个还真看不出来。因为周晓迷每天按时念书按时休息，脸上也总是一副清冷的神情，不多言也不多语，根本看不出来她的性情是否因为进修了几个月的诗书而有所变化。

　　奔月殿阶前的菊花开始凋零，桂园的金桂也日渐败落，不觉间，秋天也快要到尽头。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皇甫金鹰在一处极隐秘的山林里建了一座竹舍供东临老人颐养天年。竹舍里一切生活所需皆备办齐全了，老人身体也恢复了，皇甫金鹰便亲自将老人送去了竹舍。

　　节日已过，东临老人走之后，琼水夫人也收拾东西在鹔鹴和皇甫然州的相送下回了无嵇岛。

　　江湖上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大事发生，至少表上看去还算平稳。当然，小打小闹还是火热依旧。

　　这里，值得一说的是千绝谷。段明章痛失爱徒之后一心想报仇，费尽心思找不出凶手之后更是悲伤愁苦甚至一度荒废了饮食，他两个爱妾把饭喂到嘴边了都吃不下去。就在人们以为段明章一蹶不振，西冥阎官的传奇就要终结的时候，人们却看到千绝谷又开始放手接生意了。段明章似乎已经接受了无法为徒弟报仇这个现实，也从悲苦中挣脱出来，一副化悲愤为力量的样子重整旗鼓重新开始打理生意。仗着实力雄厚还有一大帮忠实的老主顾，千绝谷的声势迅速回升，大有复威之态。这让江湖众人眼前一亮，西冥阎官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千绝谷那把就快要熄灭了的火眼看又要燃烧起来了，这当然让正沐春风的威远镖局十分难受。特别是在生意明显又呈颓势之后，温万祥和温不忘着急了。本想故技重施找个机会再杀段明章一个徒弟彻底击垮段明章的，但经历过因走失内部信息导致人员被杀这种惨痛之后，千绝谷必定是大力整顿，怎么可能还让内部消息走露出去。温万祥获取不到千绝谷的内部消息，劫杀自然便无从进行。总不能看着千绝谷就这样东山再起吧……于是，温万祥和温不忘想到了自己强大的靠山，赵佑灵。

　　可不巧的是，赵佑灵自中秋回了京城便一直被困缚在京城走不开了。中秋之后皇帝便在京郊猎场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秋狩，皇室子弟都必须参加。秋狩完了之后又是太后生日，他必须去磕头请安。太后生日完了之后又是明孝公主出嫁……一直折腾到都入冬了才从京城出来。

　　因为已经跟兰瑶先生说过是去云游了，于是静和一直待在长瑛别院也不会引起怀疑，毕竟隐士们云游从来都是没有定数的。

　　眼下已经入冬，没有赵佑灵等人在的长瑛别院还是挺不错的一个地方，美丽，清雅。静和常常披着披风到后花园去闲逛，那里有几棵早梅就要开了。

　　威远镖局问安的信送来了好几封，都被回复以二公子还没回来。千绝谷声势日壮，温万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左等右盼，终于，威远镖局于一个傍晚接到一封信，说赵佑灵从京城回来了。

　　得知赵佑灵已回到长瑛别院，温万祥和温不忘忙过来找他商量对策。

　　屋外飘着点小雪，寒风瑟瑟。但屋里因为拢着几盆兽金炭火所以十分暖和。

　　赵佑灵斜倚在铺着软绒褥子的宽椅上，手里捧着温热的精致的手炉，眉眼间依稀还残留着几许从京城带出来的疲惫。

　　公孙容刘义郑九雄三人站在赵佑灵身后，温万祥温不弃还有静和坐在下面。屋内的温度很暖和，但此刻的氛围似乎有点冷滞。

　　千绝谷的事赵佑灵已知晓，这的确是个问题。现在威远镖局已经算是自己手下的牌了，他当然还是希望这张牌能尽可能的强大有用，千绝谷现在的威胁之势日益猛增，他又怎能置之不理。

　　替人办事的行当一直有个行规，为尊重雇主的隐私，雇主所托付的信件和物品是不允许偷看的，也就是说接手时雇主的东西什么样，送至目的地后东西还得是什么样，不能开封，这是铁则。这个铁则连一直被众人归为“黑道”一类的千绝谷都是严格遵守的。威远镖局原本也是遵守的，但威远镖局在归附到赵佑灵手下之后，不再遵守了。赵佑灵知道那些被封条封起来的信件或是物品，里面肯定有一部分是有玄机的，如果他知道每趟镖的内容是什么，那些最不可告人的私密关系岂不是便尽数掌握，当下江湖最真实的形态局势岂不是便了然于胸。对于赵佑灵这个要求，温万祥最初也抗争过，但赵佑灵现在是主子，胳膊哪里拗得过大腿，无奈也只能从命。

　　威远镖局每个月都会给长瑛别院寄过来一封密信，上述本月走镖的详细信息和内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面果有玄机，这江湖私底下的人际关系可比明面上错乱复杂多了。不过目前来讲所获得的都是一些中小门派的隐私信息，还没有什么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特大秘密出现，于是赵佑灵只命公孙容将这些信息暂且先存起来，以后有用得上的时候再说。既然这样，那威远镖局自然是越昌隆越好了，威远镖局名望越大接的活就越多越宽，赵佑灵所能获取的情报就越深越有价值……现在千绝谷的势态已经对威远镖局的发展形成了严重威胁，换句话说，对赵佑灵的情报来路已经形成了严重威胁。赵佑灵是什么脾气，无论如何，他都是无法容忍这种事的。

　　“这个段明章，最近有点不安分嘛。”赵佑灵嘴里随口说着，懒洋洋地又换了个坐姿。从他淡然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并不忧虑，千绝谷虽然在江湖上有些名头但他却从未放在眼里过。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公孙容道，“他实在找不到凶手还能怎样，至少还有三个徒弟在，虽然伤痛，但日子总还是得过下去啊。”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挡了我的路，”赵佑灵眸色森森，“这回只能怨他命不好了。”

　　“公子，”温万祥忙急切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千绝谷的内部消息你是一点都获取不到了么？”赵佑灵问。

　　“之前费尽心思在千绝谷确实安□□去了几条眼线，之后听雪被杀可能让段明章意识到了内部有疏漏，他必然大力整顿，现在的确是一点风声都传不出来了。”

　　现在众人基本有这样一个共识，既然折一个徒弟不能把段明章打倒，那就再折他一个徒弟，必要的话，四个徒弟都给他收拾了，到那个时候，任他有铁一般的意志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了。

　　听雪没了，还剩下追风、留波、无影三人，既然如此，那当然是拿相对来说武功稍逊一点的老三无影开刀了。可千绝谷的人行迹隐秘踪影不定，连人都找不到，还谈什么开刀。于是，目前最大的关键就是要从千绝谷探取出关于任务分派的信息，只有知道了无影的行踪，劫杀计划才有可能进行。

　　但经历过听雪被杀这种惨痛之后的千绝谷，已然是铁桶一般，哪还有什么风能吹出来。

　　“公孙，你有什么看法？”赵佑灵将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抬头望向公孙容。

　　公孙容微垂眼帘，凝思了片刻，道，“此时恐怕难下决策啊。”

　　“怎么说？”

　　公孙容定了定神，解释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千绝谷向来神秘且我们王府对千绝谷又从未关注过，所以就目前来讲，我们对千绝谷的实际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啊，仅凭温镖头和温公子的讲述，我们对千绝谷的认知毕竟有限，可能还是需要亲自实探一番，方能根据情况再筹谋策略。”

　　“公孙说的有理啊，”刘义立马表示赞同，“千绝谷在哪，大门长什么样我们都还不知道，怎么谈去对付它？温镖头说千绝谷现今治谷严谨密不透风，也可能只是温镖头的感觉，所谓百密也有一疏，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先派人过去仔细探查一番再说。”

　　“哎，对了，”郑九雄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站出来道，“不是说段明章有两个心爱的美妾嘛，能不能想个法子把这两个娘们给收拾掉啊。据说段明章对这两个娘们爱如至宝，杀了她们同样可以打击段明章嘛，而且两个娘们岂不是比三个修罗好对付多了……”

　　郑九雄还没说完，赵佑灵便剜了他一眼。先不说这个想法何等粗俗，就是实施性也欠考虑。千绝谷深处幽谷之中，地形特殊且防备森严，想潜进去刺探消息都艰难更何况杀人，若没有琼水夫人那样的轻功，等于白日做梦。

　　郑九雄的话虽然轻率孟浪，但公孙容和刘义的话还是十分有道理的。赵佑灵从未关注过千绝谷，属下们对千绝谷了解也不多，这个时候的确不太好下决策。温万祥说千绝谷如今已打探不出什么消息来，那可能是因为威远镖局能力有限，自己再派人过去查探一番，保不齐又是另一种结果。

　　就在赵佑灵打算跟温万祥说“知情不详，以后再议”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直坐在最下方那个位置上神情淡漠只顾低头喝茶的静和。

　　“静和先生，”赵佑灵眉梢一挑，朝静和唤了声，“你对此事，可有高见啊？”

　　“高见倒是没有，只是我觉得就算公子特意再派人去打探，也未必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静和淡淡说着，头都不抬又噙了口茶，为避免嘴唇被烫着还朝茶面多吹了几下。

　　郑九雄对静和如此无礼的态度甚是不满，眼睛一瞪捏起拳头又欲朝静和奔过去，不过此粗莽的举动在郑九雄刚发作时又被公孙容拦下了。

　　“先生此话怎讲？”赵佑灵问。

　　静和放下茶杯，徐徐道，“听雪被杀，段明章一颓丧就是几个月，可见其对徒弟的情深。既如此，那关系到徒弟生死的核心信息他还不引以为戒严防死守么？段明章经营千绝谷多年，西冥阎官的名头也不是白叫的，他还不会那么昏庸，将徒弟的行踪信息泄漏出去第二次。”

　　赵佑灵吸了口气，抚着自己的下巴，静和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他有些犹疑了，“那，依先生之见，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众人都将视线投向了静和，期待着他的回答。只见静和不紧不慢地又捧起了茶杯，然后若无其事地噙了口茶水，一副淡漠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听到赵佑灵在问他话似得。也不知道静和是心里根本没有主意还是在卖关子，反正他就这样仿佛置身于茶园似得安闲喝起茶来了。

　　许久，就在郑九雄对此傲慢无礼的举动实在无法忍耐欲挥拳过去的时候，静和悠悠地开口了，“我有个要求，以后能不能不限制□□，也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了……”

　　赵佑灵眉心一皱，对静和的傲慢和得寸进尺也有些恼怒了。但马上他又平静下来，静和既然敢用这种态度提这种要求，就说明他肚子里肯定有套策略，而且还是十分有价值的策略。其实现在的确也不用再看着静和了，皇甫然州和东临老人已不在别院里，也没什么要防着他的了。况且有他的把柄在手里，难道他还能跑了不成。

　　“嗨，原来先生是说这个，”赵佑灵眼神和煦展颜一笑，“原本安排侍卫在先生身边就是为照护先生供先生差遣的，既然笨手笨脚先生不喜欢，那撤去便是了。先生以后大可随意走动，出去逛逛街观观景，老在别院待着我也怕把先生闷坏了。”

　　赵佑灵话一出口，刘义郑九雄站不住了忙欲劝阻，赵佑灵抬手朝他们做了个“稍安”的手势将他们止住了。

　　既然赵佑灵已经答应了要求，那静和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静和将茶杯慢慢放在桌上，道，“公孙护法说的固然有道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在并不了解千绝谷的情况下的确不好下决策。但我们为什么非要从那个思路上去考虑呢，我们无非就是想知道三大修罗的行踪以方便行事，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换个思路。”

　　“怎么个换法？”

　　静和舒了口气，“千绝谷不是替人办事的地方么，那公子就派一个手下假装成商人去千绝谷托事，随便拿点东西装箱就说里面是非常重要的宝物让他们帮忙送去某个地方。因为被告知了是很重要的宝物所以段明章应该会指派徒弟亲自去送，那我们只要在去往那个地方的必经之路上设伏等着就行了。”

　　静和说完，众人先是反应了片刻，接着便是一片赞叹之色。

　　赵佑灵抚掌大笑，“好，哈哈哈，先生果然高明啊。”

　　静和的神情并没太大变化，又继续道，“不过这个法子必须注意两点。首先，我们无法判定段明章会指派哪个徒弟前往，可能是老三无影，也可能是老大追风，但不管是谁，其实实力都不弱。因为他们护送的是“宝物”，所以应该还会带不少人。那么，既然要劫杀他们，我们设伏的人手一定要够精够强。其次，劫杀完成以后我们最好把托寄的箱子带走，不然段明章万一知道箱子里面并非宝物就会发现这趟托寄本身就是一场阴谋，且若是带走东西的话还能给段明章造成一种‘劫财’的假象扰乱他的思绪……”

　　“先生果真是神仙中人啊，”赵佑灵再次感叹，“思维敏捷，考虑周全，面面俱到……”

　　“二公子不要这么说，”静和的眼睛里闪动着一层薄薄的忧怨，“做这种事，其实我觉得很耻辱。”

　　静和旁若无人地这样说话无异于在挑衅赵佑灵。但赵佑灵只静然坐着，面不改色，没说什么，似乎并不恼。

　　“公子，”温万祥拱手道，“既如此，那我们就派人假扮富商委托千绝谷送一只箱子去青州五妖山。五妖山荒瘠偏远，平常去的人并不多，且前去五妖山必经兖川黑熊岗，我们就在黑熊岗设伏，等他们一来便一举歼灭。”

　　“可以，”赵佑灵点了点头，“既然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就去安排吧。”

　　“公子，”温不忘又道，“我们镖局中因为很多人都不知道此事，可能人手方面……”

　　赵佑灵知道他什么意思，立马道，“我给你们一百精士两百弓箭手，随你们调遣，务必把事办得干净些。”

　　“谢公子，请公子放心。”

　　可能是因为京城里带出的疲惫还未消退，也可能是对千绝谷太轻视，赵佑灵从开始坐上椅子就是一副慵懒的状态。此刻对策已定，他更是神情恍惚，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公子，事情已经定下了，不然，咱们就散了吧。”公孙容见赵佑灵倦怠成那样，上前道。

　　“嗯，好，散了吧。”赵佑灵说着便欲站起身，旁边的侍女忙过来搀扶，然后赵佑灵便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绕过屏风进了内堂。

　　赵佑灵走后，静和一言不发，也转身走了。

　　“温镖头，温公子，”公孙容走近温万祥和温不忘，“事情你们就尽管去安排，有什么困难及时告知便是。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免得旁人生疑，路上小心。”

　　“嗯。”温万祥和温不忘朝公孙容等执手一礼，然后将旁边的黑色斗篷拿起来穿上，随即也转身去了。

　　细絮般的小雪还窸窸窣窣下着，静和回房的路上经过梅园，一阵幽香飘然而过，他驻脚而望，几株早梅已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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