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
方如优头疼欲裂地醒过来时,房间里该走的人都走光了,只有沈如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在刷手机。
“醒了?”
方如优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怎么在这里?”
“你觉得呢?”
方如优捧着脑袋想,整个人一抖:“我被下药了?!”她连忙掀被子,看见自己穿着衣服,身体也没什么异样,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不对,如果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妈妈不会出现在这里!方如优再次警觉,警惕地打量四周。
“别看了。一切都处理完毕了。监控,删了。人,送警扣押了。主使者,在审讯中。证人们给了封口费。现在就剩你这个受害者了。”沈如嫣说着,终于放下了手机,看向她,“有何感想?”
“主使者是谁?”方如优刚问完,自己得出了答案,“玲玲?!”
“放任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你选择朋友的眼光越来越不行了。”
“她不是我的朋友。是亲戚。我没得选择。”世上最身不由己的就是“血缘”二字。她压根不想要那样的老爸,那样的表妹,那样的妹妹,可这些人还不是牢牢占据在她的生命中,无法分割?
方如优想到这里就很郁闷,越想越郁闷,忍不住又去挠头发:“所以呢?她为什么要害我?”
“她看不惯你。想看你倒霉。想让你在结婚当天曝出艳照,成为大众的笑柄。”
“啊?”方如优愕然,然后,觉得荒谬。
“你高高在上,对身边人的阴暗内心毫无察觉,还愚蠢到参加告别单身派对,给对方陷害你的机会……坦白说,我对你很失望。”
方如优的心沉了下去。
妈妈是从不发火的,说话总是慢条斯理,鲜有激动愤慨的时候。从前跟爸爸吵架时,也以冷笑和默默哭泣居多。可冷暴力也是暴力。比起争吵家暴的家庭,那种整个屋子寂静无声,所有用人都不敢动作,气氛像冰冻一样的所谓的“家”,给她的整个青春期蒙上了厚厚的阴霾。
她以为随着年纪成长,随着自身越来越有话语权,已经不会再害怕了,可是当妈妈淡淡地说出“我对你很失望”六个字时,心中的疮疤一下子崩裂开来,露出了无数道伤口,每一道都在呐喊着疼痛。
方如优的身体剧烈地抖了起来,揪了半天被子才缓过来,倔强地仰起头:“不管如何,解决了不是吗?我也没少块肉……”
“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
方如优下床,穿鞋,穿外套,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您老神通广大?玲玲幡然悔悟?那个舞男想勒索更多?”
眼看沈如嫣毫无表示,她预感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怎么知道的?”
沈如嫣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页面正卡在一段视频上,视频是在监控室里拍的,酒店管理者把监控调出来指给沈如嫣看:“这个时间段里,只有这两个人出现……对,是1304的客人……这个……是许长安,还有她的朋友……看,那个朋友在踢门,她进去了……然后许长安找了几个保洁一起过去了……”
解说者的声音断断续续,视频也时快时慢地拖着进度。可方如优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个所谓的朋友,是方若好。
如果说,刚才妈妈的话只是让她旧伤崩裂,那么,当她看见救自己之人是方若好时,那些旧伤顿时又被撒了一层盐,刺激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是她?!怎么是她?!谁要她救!我不要她救!”
沈如嫣眼眸沉沉,朝方如优走近几步,用手拨开她的头发,注视着她的脸。
“让她滚,让她滚,她凭什么……”方如优几近崩溃,这个事实简直比自己真的被性侵了还要残酷。
一记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脸上。
方如优偏过头,直到脸颊传来热辣的痛感,失控的情绪才稍稳定了些,然后反应过来一件事——妈妈,打她。
这么这么多年,妈妈……从来没有打过她……
方如优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母亲,却见沈如嫣眼中竟含着眼泪。
“妈妈……”
“她凭什么?凭的就是你无能!”
方如优的血色迅速从脸上退去。
沈如嫣缓缓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把心头的那股怒意、那种憋屈、那种情不自禁的发泄压下去。
“明天记得去跟方若好道谢。”
方如优颤声挣扎:“妈妈……”
“是你让自己落得如此地步!难堪吗?屈辱吗?我也难堪,我也屈辱!但比起这些,你更应该做的是反省!这一次,有方若好及时赶到,有我为你善后。下一次呢?”沈如嫣的眼睛里,退去了泪光后,满是悲凉,“如优,为什么你要这么轻贱自己?”
“我没有……”
“为什么不拒绝脱衣舞表演?为什么不拒绝酒精?走进婚姻就让你这么难受?难受到要跟一帮你看不上的人找乐子?你有没有想过今晚别人在做什么?我跟你爸爸在整理你的东西,缅怀你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小笙,在敷面膜,剪头发,为明天成为新郎而努力。甚至方若好,在这个时间点还在工作!你的对手都已经攀上了跟你比肩的高峰,而你不思进取,还在消极逃避!”
“我只是想放松一下……我太紧张。妈妈,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紧张,我、我……”方如优咬着嘴唇,终于哭出声来。
理性上她知道自己需要婚姻,也知道贺小笙会是一段稳定婚姻的最佳人选。
可感性上,她就是恐惧。
恐惧像城市上空的雾霾,看得见,摸不着,你说对生活有影响吧,也没太大影响;可说没影响吧,肯定会积出病。
“我没有要放纵,我没有滥交,我从没劈腿,我都是一段感情彻底结束了才开始下一段的……我、我只是想要最好的。而我、我不知道小笙是不是最好的。妈妈,你爱爸爸!哪怕他是个人渣,你也割舍不下他。可我不是。我找不到一个能够让我这样全身心去爱,愿意为他痛苦的男人。没有!我、我……”方如优突然握住沈如嫣的手,哭得泣不成声,“我可不可以不结婚?我可不可以永远单身?”
沈如嫣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分不清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悲伤多一点。
“求求你,求求你……妈妈,求求你……我、我不想结婚……我不要结婚了,不要结……”
方如优拼命摇着她的手哀求,一遍遍地问“可不可以”,最后哭得累了,再加上药剂带来的昏沉感未散尽,最后坐在地上靠着床睡了过去。
沈如嫣被她抓着手,想要抽离,却又被抓得更紧了些。
沈如嫣看着哭得满脸红肿的女儿,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从我和你爸爸身上,学到的只是不负责任吗?”
方如优睡着了,无法回答这句话。
沈如嫣叹了口气,将她慢慢地抱上床,盖上被子。时针指向清晨五点半。
天,快亮了。
方若好一大早起来给罗娟洗了脸。这几天晚上她都睡在医院。罗娟偶尔会醒来,看着她,目光有时好奇,有时茫然,但有时会露出善意的笑。
方若好看到这个笑容,便觉得十年艰辛都有了意义。
刚过七点,收到贺小笙的一条群发微信:“非常抱歉,由于新娘方如优突然抱恙,身体状态不佳,暂定取消今天的婚礼。婚礼时间另行通知。感谢各位的关心。”
紧跟着是一张笑容满面的自拍,配字:“真的是身体原因,不是情变。大家不要误会呀。”
方若好放下手机,有点惊讶。她觉得方如优昨天只是一时昏迷,并没有遭受实质上的伤害,不至于影响状态到取消婚礼。难道是有别的什么事发生了吗?
算了,跟她没关系。昨夜是机缘巧合,偏偏在场,不得不救。其他的既然看不见,那就连想都不必想。
既然今天不用陪贺豫参加婚礼,那么等会儿回去工作吧。
方若好刚这么想时,就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医生查房的时间又到了。
方若好从包里取出手表,表面的玻璃已经更换过了,但没上发条,时间仍停留在二十四日十二点四十二分上。
是该告别的时候了。
她轻轻地抚摸着表盘,心中充满不舍。
身后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方若好做了一个深呼吸,鼓起无限勇气回身:“早上好,我正打算……”
门口站着的不是颜苏,而是颜锐。
颜锐看了她一眼后,带着身后乌泱泱一拨白大褂走进来:“我们今天要看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案例,病人的植物人状态持续了十年,经过手术苏醒了,这是我们这些年来在神经科上取得的最大成就……”
方若好避到一旁。这些人里,没有颜苏。
而再见颜锐,令她想起当年对颜母的承诺,她的手脚不自觉地发寒。颜苏……去哪儿了?为什么没跟爸爸一起?
一群人围着罗娟啧啧称奇,探讨了一堆她听不太懂的话后,颜锐示意众人先去下个病房,并对方若好点了下头:“你跟我来一下。”
方若好忐忑地跟着颜锐进了李鸣东的办公室。看见李鸣东在场,这才心中稍安。
李鸣东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方小姐来了。请坐。”
方若好依言坐下。
李鸣东并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是这样的。罗娟女士的意识虽然苏醒了,但目前是重残状态。我们医院对这类病人,一般是如果有希望,就以促醒为工作重点;如果没有希望,就以护理和尽量延长寿命为重点。可这种昏迷了十年后苏醒的,坦白说,我们也是第一次遇见。对这种重残状态该如何治疗和恢复,我们并没什么把握。”
未等方若好提出疑问,他话题一转,声音转为高亢:“但是,颜博士来了。他和他的团队对罗女士这起病例非常感兴趣,想将她列为重点观察对象,愿意提供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理疗方案,你不用花额外的钱,只要签字和配合就行了。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请务必慎重考虑一下。”
方若好看向颜锐,颜锐有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令人很容易信服。他朝她淡淡地点了点头:“这起手术是颜苏做的,我为他感到骄傲。但唤醒只是第一步,病人日后的康复更为重要。我们有技术,有方案,就差一个实验品。”
“颜苏……也会参与后续治疗吗?”
“不,他要回A国。他目前主攻的还是神经外科,以临床手术为主。”
李鸣东在一旁笑容满面地补充:“颜医生只是回来做这个手术。耽误了他这么久,我们也很内疚。”
方若好忽然意识到,这是颜苏的父母,对她提的又一次“交易”——我们帮你解决你母亲的后续治疗,请你,离开颜苏。
在意向书上签完字后,方若好离开了李鸣东的办公室,也没回病房,而是走出住院大楼,来到花园中。
此刻的她,急需晒太阳。
初冬的阳光无比暖和,像是能把体内所有的阴郁都蒸发掉。
也许是成年了的缘故,十年前,她面对颜母的交易时虽然心存感激,但委屈极了。十年后,她不委屈也不自卑,只感到深深无力。
有些缘分是注定要散的。
有些人是注定要错过的。
唯一幸运的是,网络时代来了。即使相隔天边,仍能“看见”。这便已……足够了……吧?
方若好将脑袋靠在长椅的靠背上,对着蔚蓝色的天空轻轻地吁了口气。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路旁。
门开后,西装笔挺的颜苏走了下来,朝她打招呼道:“嗨。”
方若好一僵。
颜苏却误会了她的反应,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后,苦笑着说:“你能理解一个早上六点起来洗头、刮胡子、穿西服,规规矩矩地打车出发,结果却发现婚礼被取消的人的心情吗?”说着他将穿着便服没有化妆的她从头看到尾,感慨道,“还是你聪明,没有白忙活。”
原来他一大早就去参加方如优和贺小笙的婚礼了啊……也是,颜母既是沈如嫣的闺密,以他跟方如优的关系,的确是要一大早到场的。
颜苏自顾自地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伸着两条长腿,学她的样子晒了会儿太阳,见方若好始终不说话,便问道:“怎么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我妈妈……被你爸爸选中,参与术后复健计划了……”
“我知道啊。”颜苏说到这里,明显兴趣盎然,“二十多年了,我总算让他刮目相看了一回。拜你所赐,谢了。”
“你……要回A国了吗?”
“对。”颜苏回答完,才留意到什么似的,再看着她时眼神里多了些了悟,“舍不得我啊。”
他说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方若好的心颤了颤。她的手伸入衣兜,慢慢地攥紧了红水鬼手表。
“放心,有微信了,咫尺天涯。”
他将头靠在靠背上,仰着脸,闭着眼睛,任凭阳光和微风亲吻他的脸庞,如此坦荡,如此自然,如此亲昵,却又隔着浮生的距离。
方若好凝视着他,希望自己的眼睛是一支笔,能将这个人的一丝一毫都绘印在脑海里。
十年前的颜苏和十年后的颜苏。
她都不舍得忘记。
可是没有办法再靠近。
也只能这样了。
方若好慢慢地将手表拿出来,刚想还给他,颜苏的手机响了。他看见来电显示后面色明显一变,给了她一个抱歉的表情后便走去远处接了。
他走得很远,她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看到他的神色很严肃,还夹杂了些许不耐烦,挂了电话时还默默地出了会儿神。
方若好再次拿着手表向他走过去,颜苏却匆匆说了句:“抱歉,我得先回趟我妈那儿。”
方若好的手下意识停住了。
颜苏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对她打手势道:“我周一才走呢。明天约你吃践行饭!拜拜——”
方若好站在原地,看着他伸手打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等出租车消失得看不见了,她才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手表,呢喃了一句:“又没送出去啊……”
没办法靠近。却又没办法割舍。
历史在重演。
一切都无法掌控,没有理由,没有预兆。
他待她似乎只是个老同学。她却着了心魔。
贺小笙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入房中:“她还没醒吗?”
回应他的是保姆陆姨的声音:“还没有呢。我做了饭,您先下楼一起吃吧。”
然后便是两人脚步远去的声音。
方如优躺在自家房间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柔软的床垫像浮木托住她。她感觉自己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浑身酸疼,精神疲乏。最最重要的是,看不见希望。
母亲没有答应她的请求,而是选择了向贺小笙坦白。
贺小笙得知方如优被表妹下药后惊呆了,立刻跑去警局质问沈玲玲,这才知道自己若干年前的一天,看见沈玲玲哭,好心递了块手帕给她,就招来了一朵烂桃花。
算算时间,那时候他刚在爷爷的安排下跟方若好出双入对。
沈玲玲哭着说:“如果是方若好就算了,我也就放弃了。可你后来为什么偏偏喜欢上方如优?她是个贱货啊!她根本配不上你!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少个前男友?”
贺小笙震惊到无以复加,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乐意。”便在沈玲玲更大的哭声里走了。
回到方家,方如优紧闭房门,不见任何人。
于是贺小笙取消了婚礼,给所有人发了微信道歉,然后一直蹲在门外等着。
方如优始终没有开门。
妈妈说:“你就作死吧,作到什么时候贺小笙厌弃了这段关系,主动离开了你,你才能结束。”
方如优想确实,理亏的是自己,贸然开始了这段不负责任的感情,那么,的确应该把叫停权交给贺小笙。
坦白说,自从交往以来,为了打入昭华,为了打压方若好,她各种哄着他供着他利用他,也挺累的。
当他看见她的真面目后,很快会厌弃她的。
方如优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我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这样的自己,实在、实在是……太讨厌了啊……
方若好回到公司加班时,发现林随安把修改过的剧本发了过来。同时许长安也寄来了策划书。她把策划书递给李秘书:“你召集策划部商讨一下可行度,再问问贺源西的整体包装方案改完了没。周一会上我要看到。辛苦了。”
昭华有两套完善的人力资源系统,以维系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营。毕竟,在娱乐圈,夜猫子很多,不分节假日爆料的狗仔也很多。
最惨的是旗下的经纪公司,有时候一个所谓的“凌晨见”,宣发部就全耗在那儿了。即时交流的网络平台,给明星带来了无数曝光率的同时,也带来了无穷尽的麻烦。
相比之下,策划部要好一些,大部分人可以不用坐班,只要保证会议出席和网络在线即可。
最辛苦的是李秘书。贺豫是个工作狂,贺新醅是个工作狂,好不容易在贺小笙底下过了几天松快日子,贺豫又回来了,还带着方若好这个小工作狂。
李秘书接过策划书时心中叹了口气:幸好自己一直单身,拖家带口的还真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方若好几句话将他打发后,打开电脑开始看《滑冰少年》的修改稿,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贺小笙站在门外,表情莫辨。
职位上他还是CEO,方若好便礼节性地点了下头:“有事?”
贺小笙关上门,走进来,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盯着她,目光灼灼:“我来谢谢你。”
方若好挑了挑眉。
他补充:“昨晚的事。”
方若好想,果然沈如嫣想查什么时,是瞒不住的。不过,来道谢的是贺小笙而不是当事人,也算有趣了。
“不用谢。”她继续看稿。
贺小笙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说道:“你为什么非要在昭华呢?”
方若好不得不停下工作,抬头看他。
“以你的能力,去哪里都有施展所长的机会。如今已经不是一家独大的时代了,新生的影视公司那么多。你在昭华只是爷爷的特别助理,年薪刚够支付你妈妈的医药费和你的日常所需。你到底在图什么?你明明知道,有我和如优在,我们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方若好眯起眼睛,每当她露出这种神态时,就意味着要反击。因此,贺小笙快速地打断了她:“我说这些不是威胁恐吓,而是真的不明白。你和如优,我都不明白。明明是一家人,怎么就水火不容呢?”
“我希望你搞清楚三件事:一,我先来的昭华,我十七岁就在三楼实习,八年了,而方如优,半年前才刚加入;二,我不需要你们给我机会,事实上,你们在我面前能控制的事情并不多,除了用钱做到的那些,但很多人和事,不是钱能决定的;三,我并不认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信你的未婚妻也不这么认为。”
她每说一点,贺小笙的脸就变一下,最后忍不住辩驳:“那你昨晚为什么要救如优?”
“我昨晚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亲情考虑,而是一个路人的道义。”说到这里,方若好嘲讽地笑了笑,“否则你以为我是做什么?跟你们求饶?谄媚示好?我不至于,在你和方如优用卑劣手段把我赶出昭华,又跟睿天一起设计陷害我后,还圣母地原谅吧?”
贺小笙的脸涨得通红通红。
就在这时,座机响了:“方小姐,一位方显成先生在大堂等您,说想见您一面。”
方若好的心颤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挂上电话快步下楼。
贺小笙见她走了,自觉无趣,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看到桌上的一块手表,便又停下了。
这块劳力士潜航者他不是初见,跟方若好交往时曾在她家中见过,它被很慎重地放在一个锦盒中。当时表盘破裂,他还问过怎么不拿去修。方若好说会修的,等时机到了就修。
如今再见,玻璃竟然新换了。那个所谓的“时机”到了吗?
正想到这儿,手表旁的手机亮了起来,蹦出一条短信:“【微博】你的微博好友@提鱼济世发布了一条微博,快来看看TA说了什么。”
贺小笙一怔,试着用自己的手机搜索了一下“提鱼济世”,一眼认出头像上的人是颜家的小叔叔颜苏。
颜苏发布了新微博:“看不懂磁共振片,一如读不懂人心。”
底下一群似他同事的人回:“别扯,你已经是我认识的医生里最会看磁共振片的了!”
“就是就是,颜医生好谦虚啊。”
“这是又遇到什么疑难杂症自我厌弃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还要在国内待多久?”
颜苏一条也没回复。
方若好为什么会把他的微博设为特别关注呢?
贺小笙忽然想起订婚那天,去后厨找方若好时,看见她跟颜苏站在一起,距离极近。某个结论如此突兀却又不突兀地跳入了脑海——
玩暧昧?还是暗恋?这样还想嫁给我,给老子戴绿帽吗?莫名觉得好生气!
方若好在电梯间里不停地深呼吸,但她的手还是一个劲地抖。
这些年来,她从没想起过他。
不怨恨,也不想念。只想当作陌生人,彼此再不用产生交集。
沈如嫣女士也做得十分狠绝,给他在A国的事业发展不停添堵,让他疲于工作,再无春风得意时的潇洒惬意。
可是方如优结婚,他是肯定会回来的。
那么,他特地来见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方若好将额头贴在冰凉的镜体墙面上,直到电梯门开,才站直了,一步步地走出去。
周末的大堂冷冷清清。除了前台和门外的保安,只有一位客人。
他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眉目有些看不清。坦白说,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身份,方若好已经认不出他的轮廓了。
原本挺拔高大的身躯,自信满满的仪态,保养得当的仪容,都被郁郁不得志摧折得荡然无存。阳光下的那个人,微缩着肩膀,头发花白,虽然穿着依然得体,但有了一个硕大的肚子,原本棱角分明的瓜子脸松垮成了一张饼,还是张褶子多多的饼。
方若好这才意识到——方显成,已经五十六岁了。
方显成也看见了她,目光一亮。他们多年未见,她在他脑海中,还是个扎着马尾辫、文文静静、有些内向的小姑娘。
可此刻出现在面前的女孩子,齐耳的微卷短发,黑色的职业西装,眉眼凛冽,气场强大。
两个前台小姐同时起身,向她行礼:“方小姐。”
方若好随意地点个头,脚步未停,走过来停在了他面前。她的眼神太镇定了,镇定得让人生出些许寒意来。
方显成不由得有些紧张:“若好……”
方若好想了想,朝他伸出手:“好久不见。”
方显成下意识地同她握了手,然后才回味过来不对劲,等等!怎么一副见客人的样子?
“若好,我、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你有现在这样的发展,爸、爸爸为你感到高兴……”
“谢谢,请坐。Mary,可以倒两杯……茶,龙井茶过来吗?”
方显成顿时一喜:“你还记得爸爸喜欢喝龙井?”
“当然。我的记性一向很不错。”所以,你做过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方若好心中冷笑,却又立刻压抑住了。她并不准备给方显成难堪,尤其是在昭华的大堂里。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前台小姐捧来了茶具。方若好示意自己来,熟练地开始沏茶。
她的茶艺和煎中药一样,都是到贺豫身边后才学的。贺豫对她非常满意,因为她学什么都又快又好。
此刻,方显成看着她也是无比欣慰,放下之前的尴尬,变得自然起来:“你姐姐……如优的婚礼取消了。你知道的吧?”
“嗯。”
“不知道她闹什么,忽然说不想结婚。她妈和她的未婚夫,也都惯着她……”
方若好心中“咦”了一声,敢情这位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家中的地位,已经如此边缘化了吗?也许对沈氏母女来说,他只是个符号,用来出席各种重要场合,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婚姻家庭依旧稳固。
符号化的方显成在别处受了亏欠,就想从她身上得到弥补:“若好,什么时候爸爸能看到你成家?”
方若好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方显成讪讪一笑:“人老了,什么都不多想了,就想着儿女们一切都好。爸爸后天就回去了,今天来见你一面……”
方若好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不想看看妈妈吗?”
方显成一怔,慈祥和善的面具出现了许多裂纹:“她、她……不是……去世了吗?”
“谁告诉你的?”
“小、小钟去查过,说、说……”方显成说到一半,抿起了唇,表情变得越发难看。
方若好懒得去猜他到底是被小钟骗了还是被沈如嫣骗了,直截了当地问:“她没死。现在,去看吗?”
“这个……”方显成的手有些不安地抓着沙发扶手。方若好甚至注意到,上面已经长了一些老人斑。
几年前,她看电影《消失的爱人》时,曾想过男主角在那段牢笼婚姻里会如何继续,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见到方显成,她知道了答案——
枕边人是毒蛇,维持着表面上的苟延欢笑,在虚伪和恐惧中备受折磨地度过余生。而这个事情最讽刺的,是他一手把枕边人变成了毒蛇。
“不敢去看吗?”
方显成的目光闪了闪,溢出了苦笑:“是不能。”
“为什么?”
方显成犹豫,最终摇了摇头:“大人的事很复杂的。女儿,对不起。”
“是吗?可我觉得很简单啊。”水沸开了,方若好将茶慢慢地注入杯中,“不就是一份协议书吗?”
方显成面色大变,几乎可以说是惊慌失措。
“如果再出轨,或者跟前情人们有任何联系,都会净身出户。”方若好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归根结底,还是钱呢。”
农村出来的凤凰男,一朝飞上枝头做了乘龙快婿,见识了天界风月后,怎么能够允许自己跌回泥潭?
所以,十年前,在私生女最需要爸爸的时候,他只派秘书去打发她。
十年后,他也不敢去医院看望情妇。
方显成的脸红了起来,不知是慌乱还是愤怒:“你竟敢这样跟爸爸说话?!”
“方先生,你不在我的户口本里,不在我的父亲栏里,甚至这么多年,也不在我的生活里。此刻,你坐在这里,只是客人。不该这个态度的人好像是你。”方若好说着,刻意扭头看了远处的保安一眼。
方显成被她的警告激怒,一把将茶泼到了她头上。
一直偷偷关注这边的前台小姐顿时惊呼了起来。保安们立刻冲进来:“方小姐?!”
方若好慢慢拨开湿漉漉的头发。一小杯茶,说多不多,说烫不烫,却足以将心中的最后一点柔软情怀覆灭。
“再见方先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方显成重重地“哼”了一声后,起身走了。保安们警惕地步步紧跟着他,直到将他送出门外。
前台小姐连忙拿着纸巾过来:“方小姐,擦一擦?”
方若好接过纸巾,擦掉头发上的茶水,也擦掉了眼睛里快要掉出来的眼泪。
我对他早已没有任何幻想,也不存在什么期待。可是,他依旧能够伤害到我,让我这么这么难过。
这真是……太可怕了。
方如优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瓶安眠药。
她给自己服了两颗,准备回床上继续歪躺着时,手机响了,颜苏发来一条短信:“明天回A国,不知何时再见。你休息得如何了?是否方便我去看看你?”
方如优一怔,打开西边的阳台,果然隔着一条街,对面别墅的阳台上,颜苏在朝她挥手。
他们是邻居。是青梅竹马,是同学。
他从小就是大哥哥般的存在,照顾她,陪伴她。妈妈跟爸爸冷暴力时,她会躲去他家,待在他的房间里,看他玩魔方。他还陪她去过县城,假装路人去罗娟的便利店买过东西。
那时候的她痛苦得想自杀,是他拉住了她的手,强行把她带回家。
三哥哥……他们曾经那么那么亲密,却在岁月的变迁中渐行渐远。
十年前她看出颜苏格外关照方若好,气得不行,去颜母苏阿姨那儿告了一状。后来,颜苏出事,苏阿姨果然釜底抽薪地将他送出国,彻底断了他和方若好的联系。
十年后,他回国进修,再相见时已宛若陌生人。她太忙,忙着对付方若好,没有时间修复情意。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真是很功利。接触得多了就亲密了,没有交集了就疏远了。
可有时候又如此神奇。好像此时此刻,远远看着这张脸,儿时的安全感和依赖感全部回归了。
“三哥……”方如优握着电话,一时间热泪盈眶。
颜苏很快过来了。
未等敲门,方如优已打开了门。
颜苏拿着一个打包得很漂亮的盒子,递给她时眨了眨眼睛:“逃婚的新娘,病好些了吗?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
“你就别打趣我了……”方如优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限量版的辛巴PVC,饶是她此刻抑郁到了极点,但看见最心爱的动漫角色时还是心情一荡。
喜欢二次元的人多少有些逃避现实的心理,但他们能从二次元上获取的能量也远超常人所能想象的。
颜苏“唰唰”几下将所有窗帘都拉开,明媚的阳光照亮PVC的同时也照亮了方如优。
“狮子王怎么可以不晒太阳呢?”他说。
方如优忍不住笑了,凝视着辛巴的眼睛,低声说:“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为什么喜欢辛巴?”
“你羡慕他在父爱中长大。”
对。这是她童年时对这部动画片最初的理解。
“但我后来更羡慕辛巴,因为他在离开父亲和原生家庭后依旧强大。”并且,最终他甚至回去改变了原生家庭。
相比之下,她弱小又无能,摆脱不了父亲,又处处受制于母亲。光鲜的外表和漂亮的学历未能令她感到安全,她的心依旧笼罩在浓浓的阴霾中,哪里有什么阳光,更无从谈王国。
辛巴,终究是虚幻一场。
“我昨晚被人下药拍了一堆裸照,方若好救了我。”她忽然说,果不其然在颜苏脸上看到了震惊之色,便又笑了笑,“她可真是个小天使对不对?小时候救小孩,长大后救我。”
十年前,颜苏陪她去县城看罗娟,通过窗户看到爸爸和那个贱女人,以及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的合照,亲亲热热地摆在床头柜上时,她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回去的车上,他们看见照片里的那个小女孩在街上跟人拉拉扯扯,又踹又咬。
她心想真是个野种,那么野蛮、粗鲁、不要脸。
但很快从路人口中得知了真相——方若好揪着的那个老太太是个人贩子,她是在做好事救人。
那时候颜苏坐在身旁,同样盯着车窗外头发散乱、形如疯子般的方若好,从那时起她便知道了——三哥再也不会跟她同仇敌忾了。
“我有时也忍不住会想——她为什么不丑陋一点呢?如果她跟她妈一样虚荣、懒惰、淫贱、无耻,哪怕只是平庸,都好。可偏偏,她长得那么好,又勇敢又善良又勤勉又洁身自好,让我难过。”
讨厌变成了无理取闹。
报复变成了心胸狭窄。
方若好的优秀令她所有的痛苦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可是——真的很痛啊!
很痛很痛啊!
“出轨伤害最大的是配偶吗?不是!是女儿!只有女儿!”方如优捂住了自己的脸,“妈妈失去的只是婚姻,而我失去的是整个人生啊!在成长期最重要的起步阶段,三观被砸碎,幸福被摧毁,并且断了前路,让我看不到丝毫希望!”
颜苏悲悯而温柔地看着她。
“我以为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没事了,扛得住痛苦,找得到希望。我一直那么自我催眠着……直到昨天。”方如优自嘲一笑,“原来我跟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在方若好面前,只能是被救赎者。”
我明明什么都比她强。
我动动嘴皮,她就不得不退学。
我撒撒娇,她就被踢出公司。
可最后的最后,我在她面前,依旧是个弱者。
她没有被我打倒。
倒下去的,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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