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方若好一直心思恍惚地坐着,连最后审判长宣布原告败诉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李秘书和律师笑容满面地过来跟她握手:“恭喜,方总!”
她一激灵,回过神来,再看证人席,哪里还有方如优的身影:“方如优呢?”
“做完证就走了。贺总也跟出去了。”作为曾经目睹昭华内部两姐妹争斗全过程的李秘书相当感慨,“没想到如优小姐竟在现场。店内和茶吧门口的监控都没拍到她啊……,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是她主动联系我的……我还在想你们真神通广大,这都找得出来……”律师一头雾水。
方若好脑中一团乱,最后说:“我去趟洗手间。你们去停车场等我吧。”
她走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借着洗手来恢复心绪。就在这时,其中一个隔间的门开了,方如优将脑袋探了出来:“嗨。”
方若好吓得一抖。
方如优“扑哧”笑了:“见鬼了?”说着走到她身旁也开始洗手。
方若好怔怔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没走?”
“走了啊,出去打了个出租车,给师傅一百元让他开去昭华,右门上,左门下,借着车流遮挡重新回到法院,等在这里。”方如优朝她眨了下眼睛,“怎么样?这手反跟踪不错吧?”
方若好顿时明白过来——方如优一离场,贺小笙自然也离场找她,于是她玩了个障眼法,其实又躲回了法院。如此一来,饶是贺小笙、沈如嫣他们再聪明,也想不到。
看来此人在离家出走这段时间里积累了不少经验。
方如优抽了张纸擦拭双手:“行了,礼尚往来,我帮你这么大忙,你也帮我一个呗。”
“你想我做什么?”
“收留我一晚,明早九点会有车来接我回学校。”
“你替我出庭做证,然后又不见了。沈女士会第一个来质问我。”
“我妈那么要脸,最多就是问问你,绝对不敢真冲进你家看。所以,你家,是这个城市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方若好被说服了。
又或者说,说服她的不是方如优的这番言论,而是她之前替她做证的行为。
方若好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方如优:“你自己去吧。××小区F191。”
“你呢?”
“回昭华工作。然后再去给老爷子煎药。大概十点左右回家。家里的Wifi密码是11241242,觉得无聊就上网。”
方如优没再废话,戴上口罩墨镜走了。
方若好又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去跟李秘书他们会合。
刚回昭华,贺小笙急匆匆地找上她:“如优呢?”
“她做完证就走了。你不是跟出去了吗?没跟上?”
贺小笙一脸懊恼:“她去哪儿了?你既然联系了她今天出庭,为什么不事先提醒我一下?”
“我并不知道她今天会出现。”方若好很认真地说,“我跟你一样吃惊。”
贺小笙却不信:“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行行好,告诉我她的下落吧。”
可惜方若好软硬不吃,冲他淡淡一笑。笑得他鼻子都气歪了:“好你个方若好,过河就拆桥!你不是答应什么都听我的吗?”
“对啊,仅限于道歉。你想让我怎么道歉?”
贺小笙气呼呼地瞪了她半天,甩门而去。
这时贺源西发来了微信:“礼物。”附带一张期末考试成绩单,基本都是低分掠过,但真的全部及格了。只不过作为曾经的学霸,方若好看到这种分数实在是很碍眼。
方若好闭上眼睛,平缓了一会儿心绪后才回复他:“知道了。三天内奉上。”至于送什么礼物,其实完全没头绪。
她忍不住想起了颜苏,想起他帮她送给源西的圣诞礼物。
要是颜苏还在……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就立刻被一巴掌扇了回去。
方若好起身,赌气地想,我也是曾经浪漫地送出过星星的人!完全可以自己准备礼物!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却让心情越发郁卒了……
她曾那么精心地为爱情准备礼物,却连半年都没能坚持住就分了手。
世事讽刺,莫过于此。
方若好回到家时,正好十点。推门而入的一瞬,她看到里面有微弱的光,先是恍惚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方如优在她家里。
然而她的家,已不是早上离开时井井有条的样子了。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的微光。依稀可见抱枕、毛毯散落在地上,茶几上摊了一桌子零食,有的拆袋了,有的没有拆,瓜皮果壳掉了一地。厨房那头,方如优正弯腰站在冰箱前捣鼓什么,冰箱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拖进客厅。
最后她拎了瓶冰镇啤酒,“踢踏踢踏”地出来:“回来啦。”
方若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方如优穿着她的睡衣,她的拖鞋,脸上还敷着她的面膜,喝着不知哪儿弄来的啤酒,吃着不知哪儿弄来的零食,歪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懒散放松的方如优,简直比早上法庭上看见的假小子还要令她震惊。
“你,可真不见外啊……”她换了鞋脱了大衣挂好包包走进去,看着一地狼藉,很有些无处下脚。
“穷山沟里什么都没有,连肉都要去镇子上称。我已经好久没吃过零食喝过酒贴过面膜泡过澡了。”方如优带着几分酒意感慨。
“为什么会去支教?”
“逃呗。”
“为什么……剃头?”
“你不知道,有些村民真的超级没素质,各种偷看换衣服、洗澡,骚扰女老师……我把头一剃,一凶,再一踹,他们全老实了。”方如优心情极好,因此对她有问必答。
方若好在一旁坐下,感到眼前的一切都非常不可思议。
“那么糟糕的环境,你挺能忍啊?”
“其实也忍不了。但是……”方如优放下啤酒出了会儿神,缓缓说道,“有些村民确实无可救药。可孩子们……真心很好。越小的孩子,越好。下着雪呢,背着书包走十公里,穿林蹚河地来上课,头发和外套上全是冰,十个手指肿得跟萝卜一样,全是开裂的冻疮……看着他们,我就忍了。我心想,想改变大人是很难的,但改变孩子,要容易很多。我多待一天,多鼓励他们一天,多帮助他们一天,也许他们中有的人命运就变了,无可救药的大人就能少一个……”
方若好说不出话来。
她想到了陌北老师。想到了自己,想到陌北老师曾希望源西能够继承他的遗志当老师,可源西进了娱乐圈;原本在娱乐圈中的方如优,却去当了老师……
世间因果,像个首尾相连的圆,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轮回。
方如优起身摘了面膜,摇摇晃晃地再次走向冰箱:“我还想喝。你要吗?”
“不要……”方若好下意识拒绝,但声音拖到最后拐了个弯,“来一听吧。”
方如优扔出来一个易拉罐。
方若好吓得连忙接住:“别扔啊!打开会炸的!”
方如优回了个放荡不羁的哈哈大笑。
方若好叹了口气,算了,不跟醉鬼计较。她等了几分钟,才打开易拉罐,把冒出来的泡沫赶紧喝掉。
屋里暖气很足,甚至让人有些燥热,冰凉的啤酒入喉后,身体跟着打了个寒战,竟是说不出的放松。虽然明明提醒过自己不要再喝酒,可方若好想,啤酒而已,应该没事的。
几口下肚,她的胆子也大了许多:“你为什么出庭帮我?”
“我没帮你啊。”方如优捧着六七罐啤酒出来,往茶几上一堆,打了个酒嗝,“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只是这样?那为什么这么巧,正好赶上今天?”
方如优突然侧过头,冲她邪魅一笑:“你猜。”
方若好心中有根弦,一下子绷紧了。她不得不灌了几大口酒,才干巴巴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是……颜苏吗?”
方如优笑眯眯的,语调格外磨人:“哦?你为什么觉得跟他有关?”
“因为能让你放下戒心愿意联络的人不多。颜苏算一个。”还有一个谢岚,因为不知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所以方若好没提。
“是啊……三哥给我打电话时,吓了我一跳呢。”
听到这句话,方若好的心又急促地跳了起来——真的是他?!
“他去了茶吧,观察了你们当时的座位,觉得窗外如果当时停着车,而车上又正好有行车记录仪的话,或许会有新证据。于是就去找了。结果真的找到了一辆车,那辆车的行车记录仪偏偏又拍到了我……照理说我包成那德行,他怎么能认出我呢?我问他,你猜他怎么说?”
方若好的心已经乱了,此时此刻没法思考,便直接问:“怎么说?”
“他说他认出了我的鞋。一个穿着二百块钱羽绒服的姑娘,鬼鬼祟祟地躲在窗外拍你和江唯唯,脚上穿的却是一万六千元的鞋。他想,除了我,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了。”方如优叹了口气,“不愧是观察入微的医生三哥啊。”
“那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行车记录仪不但拍到了我,还拍到我上了租车行的车。他从车牌号入手,查到我交车时的联系电话,打了过来。”方如优再次叹气,“不愧是曾经想要当警察的三哥啊。”
方若好只好一口接一口地灌酒。
“对了,你们两个怎么不吃晚餐庆祝一下?”方如优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四处张望,“你赢了官司,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自己回家?”
颜苏还没告诉她吗?方若好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回答:“我们分手了。”
方如优的眼睛一下子睁到最大,过了好一会儿,才撑不住酒意地眯了回去:“有点意思。所以,你们两个这算什么?分手了藕断丝连?他背着你帮你洗脱冤名,你背着他跟我打听事实?”
方若好不说话了。
方如优“哧哧”地笑了起来,一脸幸灾乐祸:“还以为你苦尽甘来,过得风生水起呢,结果,跟我一样,感情不顺。”
“谢谢,我跟你不一样!”
“得了吧,恋爱都是一样的,分手,也都是一样的。”方如优举起一根手指,信誓旦旦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真是醉得不清,要不要阻止一下?方若好忍不住想。
“我跟你说,男人全是坏蛋!我爸,你爸,我们爸,更是坏蛋里的坏蛋!”方如优说得兴起,索性踩在茶几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喂,你小心点!”方若好想起来拉她,结果一阵晕眩,跌坐回了沙发上。她捧着脑袋想,不会吧,她可是连一听啤酒都没喝完啊。
“表面甜言蜜语,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爸爸最爱你’‘为了你爸爸做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全都买买买’‘爸爸甚至愿意为你挡枪’……”方如优居高临下地站在茶几上,朝方若好咯咯笑,“但事实上,心肝宝贝一堆,最爱也一堆,买的礼物全是情人一份宝贝一份,有时候我真希望来一把枪杀我,看他敢不敢挡!浑蛋!贱人!发情的公狗!”
方若好的眼神起了一系列变化,闷笑了一声:“他对我并不是这样的。”
方如优顿时好奇:“他对你如何?”
“儿时的记忆里,爸爸是很少出现的。偶尔出现,也非常严肃,不怎么笑,跟大爷似的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妈妈则像小蜜蜂一样忙进忙出地伺候他。妈妈说爸爸工作很累,好不容易回趟家要让他开开心心的……”
方如优嗤笑了一声,但没说话。
“他都叫我‘若好’,没有叫过宝贝、女儿、乖乖什么的……我有一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请求他带我去迪士尼,他说行。我第二次再问,他就说,有这事吗?然后用一种不满的目光看着妈妈,妈妈就骂我,让我别任性……”方若好将脑袋靠在靠背上,望着天花板,如望着她不堪回首的童年,“所以,上高一前,我从没有出过县城。”
方如优盘腿坐在了茶几上,学她的样子盯着天花板:“他在家很温柔的,很积极,各种讨好我和妈妈,还偶尔下厨做菜……真是两个样子啊。”
“因为在你家,他是依附者;在我家,他是主权者。”
方如优“啐”了一口:“不要脸的狗东西!在你家找平衡呢!你知道他对外面那些小姑娘又是什么嘴脸吗?是体贴知心好叔叔,是个婚姻抑郁满腹苦恼无处诉的可怜中年男人,是个出手阔绰还有情趣的好恩客……我们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爹?”
方若好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因为妈妈无能?”
“说得好!就是妈妈无能!”方如优跟她捧杯,“我一定要给我女儿挑个好爸爸!绝对不让她重复我的悲剧!”
觉得找到了志同道合者的方若好连忙表示:“我也是!”
“我们都要加油!”
“嗯!”两人喝完一听,开了第二听。
方如优歪了歪脑袋:“但三哥真的挺好的啊,你们为什么分啊?”
“一言难尽……大概是我配不上他吧。”
“噗!”方如优竖起大拇指,“有自知之明!”
“别说我了。你呢?你跟谢岚怎么回事?”
“我也配不上他?他把我所有的套路全部咔咔咔——推给他的助理了。”方如优说着说着生气了,找了半天手机,终于从沙发底下扒拉出来。
“干吗?”
“我去问问,我哪里配不上。”
“我不问。我不要再主动联系他了!他不主动来求和,我绝对、绝对不找他!就算他背地里帮我做多少事都没用!”方若好红着眼睛说。
方如优又朝她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拨了谢岚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后,被接起:“有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就是!”方若好在一旁帮腔。
谢岚听见了:“你跟谁在一起?”
“方若好。怎么,不敢相信吗?”
“让她接电话。”
方如优“哼”了一声,把电话递给方若好,方若好接起来,也咯咯地笑了:“谢总!我是方如优,哦,不,我是方若好。你好吗?十六好吗?你们都好吗?”
谢岚无语。他本想找个清醒的对话,结果又是一个醉鬼。
“算了,你把电话还给方如优。”
方若好“哦”了一声,递还给方如优:“你跟他,好好说。不要怕!我,支持你!”
方如优受了鼓励,瞬间心比天高,胆比地大:“喂,谢岚,我问你啊,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唐翎啊?你为什么喜欢她不喜欢我?”
方若好在旁比了比,一脸严肃地说:“她胸比你大。”
“她是隆的!我这才是纯天然!”方如优很生气。
电话那头的谢岚沉默了。
方若好忽问:“你喜欢猫吗?”
“什么?”
“据说,十六不喜欢唐翎,所以他们两个才分手的。你只要能搞定十六,就一定能成功!”
方如优恍然大悟:“是这样吗?!那我明天就去考宠物营养师、驯导师资格证!”
两个醉鬼碰了个杯,只觉前途无限光明。
谢岚忍无可忍,开口道:“你们在哪里?”
“在我家。”“在她家。”方若好和方如优同时答道,然后相视而笑。
“你们两个,现在去刷牙洗脸睡觉。”不等她们反应,他便挂了电话。
方如优听着“嘟嘟”声,眼泪一下子就起来了:“真冷漠啊……”
“要哭吗?”
方如优“哇”的一声哭了。
方若好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想了想,刚伸出手,方如优主动靠入了她怀中,继续哭泣。
方若好承受着她的重量,目光落到手上的绿水鬼上,把它摘下一扔,也哭了。
“叮咚叮咚”的声音每隔三秒钟就规律性地响两声。
方若好猛地醒了,意识到是门铃声。她连忙起身,却发现自己居然睡在客厅的地上,一旁还躺着个扭曲成虾米形状的方如优。
屋子里一片狼藉,路过镜子时看见发如鸡窝、脸色灰败、衣服皱得像菜干一样的自己,方若好满头黑线。
门铃声还在继续。
她凑到猫眼一看,竟是谢岚,连忙从衣架上拿了个大披肩裹住自己,然后才打开门:“谢总……”
她想屋里肯定酒气熏天,因为谢岚错愕地后退了一小步,然后捂住了鼻子。
“真是……见笑了……”清醒时的拘谨和规矩重新回到大脑,方若好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
“我跟她说好九点来接。”谢岚抬腕看表,“还有十分钟。”
方若好想,他跟方如优果然关系匪浅!
谢岚的目光落到客厅里睡得不省人事的方如优身上,开始皱眉。方若好忙说:“我这就叫她起来!”
谢岚“嗯”了一声,转身出去了,虚合上门。
方若好连忙冲到方如优面前,用脚踢了踢她:“喂,起来了!喂!”
方如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闭上了。
方若好只好拿了备用牙刷和毛巾出来为她洗漱。幸亏她多年伺候植物人妈妈,经验丰富,三两下就帮方如优刷了牙洗了脸,心中则嘀咕:同样宿醉,她是鸡窝头、浮肿脸,方如优却因为毛寸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的,脸也丝毫不肿。真不公平啊!
方如优闭着眼睛任由她摆布,一点都不反抗。
方若好心想此女真是三番两次被酒坑,还一点都不吸取教训……突然脑中恶意涌现,她找出手机给方如优拍了几张宿醉的照片,然后拿着方如优的手机添加了微信好友。
等她全部搞定,突发现腕上空空,心头一惊——我的绿水鬼呢?!
来不及多想,她先去开门跟谢岚说:“行了,你把她带走吧。”
谢岚这才进屋,看着靠坐在沙发上明显还在醉梦中的方如优,不满地看向方若好。
方若好委屈:“我尽力了呀!”
谢岚不再说话,走过去架起方如优的胳膊,扶着她往外走。
方若好将二人送出门外:“走地下车库,直接从小区北门离开。”
谢岚“嗯”了一声。
方如优突然睁眼,回头朝她摆手:“记住了没?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方若好和谢岚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很无语。
谢岚强行将她拖走。方若好吁了口气,飞快扭身冲回屋找手表,然而哪儿都没有,她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也没找到手表。
不会吧,就这么没了?难道是她昨晚喝醉了,扔到窗外去了?方若好越想越有这种可能,心头一片冰凉。
谢岚扶着方如优,方如优突然往他身上倒,他伸出两根手指,将她推出一定的距离。方如优一个踉跄往反方向倒,眼看就要一头栽地,谢岚没办法,只好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回来。
方如优立刻把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被吃尽豆腐的冰山酷总裁只好忍耐。
如此好不容易电梯到了地下车库,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他把方如优推上后座,自己想去坐副驾驶座,却被方如优紧紧拉住。他挣扎了几下没挣开,只好跟着坐在了后排。
方如优立刻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谢岚的眼角抽了抽,却还要极力镇定,吩咐开车的罗山:“走吧。”
“她这是喝了多少啊?”罗山一边感慨一边发动车子。
“出小区后随便找个路口放下我。你送她去租车行。”
罗山刚要应“是”,方如优一下子坐了起来:“不行!你,你送我去!”她直勾勾地瞪着谢岚。
谢岚回视着她:“你果然装醉。”
“咦?你说什么?我的头好晕……”方如优“啪”地又睡下了。
但这一次谢岚不干了,立刻将她推开。方如优死赖在他腿上不挪,最后跟个八爪鱼一样将他紧紧地抱住。
谢岚忍无可忍:“还要不要脸了?”
方如优“扑哧”一笑,突然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手指拂过他的深邃眉眼,从耳根缓缓滑下。
谢岚被她如此挑逗的行为惹得更加生气,刚要骂人,方如优凑过去吻住了他。
前方的罗山从观后镜看到这一幕,吓得心脏都快要停止,心中涌出无数个念头,最强烈的一个是——老板被人性骚扰了,要报警吗?
方如优心中其实也在打鼓,但出乎意料的是谢岚竟然没再挣扎,任由她直驱而入。
她立刻加深了这个吻。
谢岚虽不反抗,也毫无回应,吻到后来,方如优自己也觉出索然无味来,只好松开他。
“你……果然一点都不喜欢我啊……”她的眼眶红了,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转身坐好。
车子平稳地驶向前方,可她如坐针毡,心中一万个后悔刚才的放浪。本来还能当朋友的,现在……谢岚大概会希望永远不再相见了。
谢岚坐直了,理了理被她弄乱的衣服, 没看方如优,而是朝开车的罗山投去警告的眼神。
罗山连忙低头乖乖开车,不敢再东想西想。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方如优看着车外的街景,忽道:“你可以下车了。”
一句话说得罗山十分紧张,连忙去看谢岚。谢岚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罗山靠边停车,谢岚伸手打开车门,却又迟疑了几秒钟,回头对方如优说:“回校后不许再喝酒。”
方如优顿时被充满了电,心中一喜:“你是担心我吗?”
“我投资的教学楼还没建好,不想半途而废。”说完这句话后,谢岚下车了。
方如优目送着他的背影,忽然转头冲罗山一笑。
“你跟着谢岚多年,像我这么主动的女人应该见过不少吧?”
罗山尴尬地扯了个笑容出来:“是……”
“我是唯一被拒绝的吗?”
“确切来说……你是唯一一个贴身成功了的……”
方如优一怔。
罗山不再说话了,继续专心开车。
方如优打开车窗,外面的寒风立刻吹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战。可她的心,又暖又稳。
“罗山……”她迎着风,轻轻地说,“我发现,男人并不全是浑蛋。谢岚很棒。祝他一切如愿,我不会再骚扰他了。”
她并不是真的想骚扰他。
只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男人,像个坚果,无懈可击。
她忍不住想撬开外面的壳,让他露出内核,证明他跟别的男人并无不同。
证明他跟她之前的男朋友们没什么两样。
证明他跟她爸爸一样,无法拒绝美貌女人的投怀送抱。
然而,谢岚总是抗拒,抗拒之下,又藏着温柔。
她越发好奇、好胜,一步步沉沦。
这个满是心机的吻,吻到最后,却让她觉醒,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无聊,这种行为,跟那些不怀好意接近爸爸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对待行事端正又内心温柔的人,不应该这样。
最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谢岚,得到了她的尊敬的同时,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心。
我好喜欢他啊。
这想必就是爱吧?
我谈了这么多场恋爱,唯独这段单恋……让我如此踏实,且发自内心地祝愿对方。
只愿他一切安好。
接受与否,交往与否,都不重要。
方如优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树木,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甜蜜的笑。
方若好跟李秘书请了半天假,把屋子恢复到原样,再把自己打理好后,便下楼找手表去了。
结果真在楼下的草丛里找到了碎裂的绿水鬼。
方若好心疼得不行,正要回家,突然发现手上有道诡异的光,顺着光看过去,前方不远处有辆可疑的车,阳光下副驾驶座有东西在闪烁,根据她的经验——是手机的反光。
方若好朝那辆车走过去,对方连忙关上了车窗。
方若好敲了敲玻璃,对方没办法,只好降下车窗,朝她尴尬一笑:“方总。”
方若好一看,此人是贺小笙的跟班之一,顿时明白了:“贺总让你监视我?”
“不不不,哪敢啊。就是、就是看看……那个方如优小姐,会不会从你家……那个出来……”
被方若好猜中,虽然贺小笙和沈如嫣都怀疑她跟方如优在一起,但他们都拉不下脸直接上门搜,只能派人暗中观察。
“你们看见了什么?”
车里的两个跟班一致摇头:“没、没有,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真的?”
“真的真的!要看见了什么,我们不早跟贺总汇报了?”
方若好一想也是,要是从窗上看到方如优的影子,贺小笙早杀上门来了,幸好昨晚虽然喝醉了,但没手欠去开灯。
她拉开车后门坐了进去:“既然如此,你们送我去个地方吧。”
她的头还是有点晕乎,自己开不了车,索性借他们的车去修表。
两个跟班对视一眼,乖乖照做,把她送到了表行。
服务人员立刻迎了上来:“方小姐!又见面啦。”
方若好苦笑着拿出碎裂了的绿水鬼。服务人员顿时乐了:“怎么又是水鬼表,您这是专跟水鬼过不去啊?”
“麻烦了。”
“好的,稍等。”服务人员拿着绿水鬼进内屋了。
方若好浏览着柜子里的其他手表,心想要不就送款表给源西吧,毕竟他出道后也需要配备。而且人生中的第一块表,总是充满纪念意义的。
他性子那么跳脱,应该选款稳重点的压一压……方若好正在沉思,门外又走进来一位客人:“您好。我要修这款表。”
声音入耳,她的脊背条件反射般挺直了。
方若好呼吸一窒。
另有服务人员上前招待那位客人:“好的,请这边填写表格。”
那人跟着服务人员去了另一侧,她刚松口气,接待她的那位服务人员从内屋走了出来:“方小姐,您这款绿水鬼没别的问题,换个玻璃就行……”
方若好忍不住扶额。果然,那个本已走远的脚步声,突然停下了。被凝视的感觉从脊背处像触电一样一个劲地往上爬,搞得她整个人又麻又痒。
偏偏,服务人员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您怎么了?不舒服吗,方小姐?”
那个脚步声立刻朝她走过来。
方若好咬了咬牙,心想算了,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大概是冥冥中有天意让他们在此刻相遇吧。
她深吸口气,转过头,朝对方笑了一笑:“好巧啊,颜先生。”
那位客人,正是颜苏。
分手二十六天又两个小时,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颜苏的视线落到服务人员手中的绿水鬼上,微微扬眉:“怎么了?”
“不小心掉楼下了……”方若好也看向了他手中的红水鬼,“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走了。”颜苏唇角露出几分自嘲,“真巧……”
的确好巧。
两人的两块表,同时出了故障,让分手了的两个人重新聚在了一起。
服务人员见机忙说:“两位认识啊?那就一起坐沙发那儿等会儿吧。方小姐,你这个换块玻璃很快的。”
方若好看向颜苏,颜苏朝她点点头:“坐会儿吧。”
“好的……”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要为昨天庭审的事情谢谢他。
两人走到一旁的等候区坐下。服务人员上了两杯热茶。
方若好盯着袅袅升起的水汽,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很坦然:“昨天……”
“喝酒了?”颜苏忽然开口。
方若好震惊,心想自己明明收拾干净了啊,还能看得出来?“啊……嗯……被方如优拖着,喝了一点……真的就两听啤酒,不像上次……”说到一半,又惊觉——我都在说些什么啊?
如果是以往的颜苏,肯定会笑着说些风趣俏皮的话化解她的尴尬。可此刻的颜苏只是望着她,目光须臾不离,表情有些复杂。
方若好有点受不了这种目光,连忙转移话题:“方如优的事……谢谢。”
“善后而已。”颜苏淡淡地说,“我惹出来的。”
“老师曾跟我说,人一生中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是完全不讲道理的。遇到那些人时,如果起了冲撞,不用检讨自己。”方若好朝他笑了笑,“这起事故,说穿了,我们都是受害者。”
颜苏摇了摇头:“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我答应冯静秀,假扮江唯唯的男友时起,就注定了后续的一连串事件。就算没有你,它也会发酵升级,导致一样崩溃的结局。”
方若好沉默了一会儿:“不管如何,事情已经解决了。说起来运气真是不错,对吧?正好赶上方如优在现场,还被她拍了视频证据……”
颜苏“嗯”了一声。
气氛有些尴尬。方若好想,原来分手了的恋人再见时会如此尴尬,竟然找不出可以聊的话题。
“你……接下去有何打算?”她强行找了一个。
颜苏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才回答:“等交流期满回A国。”
当初的半年之约,如今过了一半,时间如此快,也就是说,还有三个月颜苏就要走了。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若好垂下眼睛,遮住眼底的无限心绪,一时间很想抓住什么,却又知道肯定什么也抓不住。
“我……突然想起有事得赶回公司。”她匆匆起身,颜苏跟着站了起来。
方若好跟服务人员约好明天再来取手表,才看向一直跟着她的颜苏:“那就……再见了?”
颜苏的唇动了动,最后沉默地点了下头。
方若好连忙走出表行。
贺小笙的跟班已经走了,她走到路边正心不在焉地等车时,一人突然从角落里冲出来,狠狠地朝她撞过来:“去死吧!”
方若好刚要往前跌,一只手紧紧拉住她的胳膊,与此同时她的身体被拽入某个怀抱中。
“去死去死去死!”伴随着一连串的诅咒声,方若好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后背被人狠狠抓了几把。
而将她抱住的人放开她,抢上前顶住了攻击。
方若好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看清眼前的情形——推她之人是冯静秀,救她之人是颜苏!
颜苏抓住冯静秀,冯静秀拼命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杀人凶手不得好死!”
“您冷静点!”
冯静秀怒火中烧,突然低下头狠狠地咬住颜苏的右手。颜苏露出吃疼的表情,却没有松开她。
方若好看到这里怒火中烧,当即冲过去踹了她的腰一脚。
冯静秀被踹得松了嘴摔倒在地。
方若好连忙检查颜苏的手,虎口被咬破了,正在流血:“没事吧?”
颜苏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按住伤口,摇了摇头。
冯静秀看着二人,索性躺在地上大哭起来:“杀人凶手啊!索性把我也杀了吧!”
有路人报了警,警察正好在附近巡逻,将三人一起带回了派出所。
到了公安局后,冯静秀先掀起衣服下摆露出瘀青的腰给他们看:“警察同志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是被那个贱人踢的!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方若好立刻反驳:“是你先从背后偷袭我,要把我推到车流里,如果不是他拉了我一把,你就是谋杀!”
“我没有!我只是走路不小心没走稳啊,警察同志……”
“你还咬了他的手!”
“他一个大男人抓着我,我害怕啊!年纪再大也是女人啊,对不对?警察同志……”
方若好想,她第一次遇到冯静秀时就应该看出来,此人的狡辩功夫是一等一的。
警察被哭声吵得脑袋都大了,当即拍桌道:“别吵啦,我们去调监控了,到底怎么回事,自有说法!”
冯静秀这才哭哭啼啼地在一旁坐下了,不时拉把其中一名女警的手,哭诉腰疼。
方若好走到一直沉默不语的颜苏面前,抓起他的手。伤口已经止血了,就是血肉模糊,看着有些瘆人。冯静秀可真是各种意义上的牙尖嘴利。
“我没事。”颜苏低声说道。
“我叫了律师……打算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禁止她继续骚扰跟踪我。”这次要不是颜苏在,后果无法想象。虽然颜苏给她带来了生命危险,但每次,他都及时出现保护了她。
羁绊如此之深,却落得分手的下场,到底,到底是缺了什么呢?
在她思考这个问题时,颜苏一直凝望着她,他的表情在退去明朗的伪装后,呈现出她无法理解的复杂,令她感到有些压迫感。
“有话要对我说?”她忍不住问道。
颜苏抿了抿唇:“保护令没什么用。”
她一想确实:“但好歹下次再有这种事,一出示保护令,警察就什么都明白了。”
“有个更好的办法。”颜苏说着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方若好发誓她绝对没有看错,有那么一瞬间,她在颜苏脸上看到了一种陌生的、冷酷的表情,像一只一直伪装成犬的狼,在这一刻,露出了獠牙。
警察很快调来了街道的监控,由于距离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见方若好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地走到路边,冯静秀跑过她身边时,突然撞了她一下。与此同时,站在表行门口的颜苏飞快冲过来救了方若好,拉开冯静秀……
警察对着监控问冯静秀:“你还说不是故意的?你突然加速朝她跑过去!”
“不是的,我是追公车啊!你看,前面那辆公车,我在追它!谁让她站路旁,我脚又扭了一下……”冯静秀辩解道,“你看,她踹我!她踹我那一脚多清楚啊!我的老腰……”
警察无语,想了想,和稀泥道:“都是小伤,也没出什么大事,要不你们和解算了?”
冯静秀不干:“那怎么行,我就这么白白被踹被冤枉了?”
警察看出这是个刺头,便把目光转向方若好,尝试劝说:“你看,你赔老人家点医药费,再道个歉?”
方若好嘲弄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却看得对方先不好意思了,警察扭头咳嗽了几声,对冯静秀说:“阿姨啊,您虽然被踹了,但您也咬伤了人家的手啊。要不算了吧。说起来这事还是您先出的错,对吧?”
冯静秀一听,顿时尖叫起来:“怎么就成我的错了?她年轻力壮的,我撞她一下怎么了?那么轻,她自己站不稳往前跌,再说也没跌倒,可我的伤是明明白白清清……”她正在吼,手机响了,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了,继续吵。但对方又来了电话,冯静秀没办法,只好接起来:“小若,我这会儿正忙着呢,有什么事等……”
国产手机声音巨大,因此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屋子人都听到了:“老姨不好啦,出事啦!工人们闹事,堵着姨夫要钱,说不给工资就抄家啊……”
冯静秀面色顿变:“不都安抚好了吗?让他们再等两天!”
“他们听说官司输了没钱赔,银行又催,就全急了……等等,不许搬冰箱!不许搬!姨夫你说话啊,你倒是说两句,别让他们搬东西啊!”江小若在电话那头大吼起来,“老姨你快回来啊,我们搞不定的!”
“一群废物!”冯静秀恨恨地挂了电话,起身拿包,“警察同志,我家出事了,得马上走。”
“那和解?”
“和解和解!”冯静秀一边签和解书,一边回头恨恨地瞪了方若好一眼,“便宜你了!此事没完!”说罢匆匆走人。
警察把和解书递给方若好:“那你也签个字吧?”
方若好双手环胸,一笑:“不。”
“什么?”
“我没打算和解。出于我的人身安全考虑……”方若好刚说到这儿,打完电话的颜苏走了过来,对警察说:“我们和解。”
方若好一怔,颜苏对她使了个眼色:“签字吧。”
方若好便提笔签了名字,签完后忍不住想,她竟比自己想的更加信任颜苏。
两人走出公安局,颜苏说:“我送你去昭华。”
“不用了吧,冯静秀已经走了……”
“我送你。”颜苏的声音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他拦了辆车,方若好只好顺从。
落座后,方若好问道:“她的离开……跟你有关吗?”
颜苏摇头:“不是。银行放贷失败,江仲山拖欠了工人小半年的工资,冯静秀本来指望你的二百万救急,没想到官司输了。消息传出去后,工人们就按捺不住了。”
方若好想,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难怪冯静秀跟疯狗一样死咬着她,原来除了江唯唯,还有钱方面的原因。
“可是,她一天解决不了钱的问题,还会来找我麻烦……”一想到今后要继续应付冯静秀,她就有些烦躁。
颜苏看着她,忽道:“不会了。”
“为什么?”
“以往,有很多原因,让我无法按照真实想法去做。但现在……”他的目光闪了闪,深深地看着她,“我不想再给你带去任何麻烦。”
方若好想:我,好想拥抱这个人。告诉他只要他肯爱我,我不惧怕任何麻烦。告诉他也许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就像她和妈妈一样,重新建立母女关系。告诉他在分手的这段时间,我感到的痛苦半点不比没分手时少,除了痛苦,还有更可怕的空虚。
在晨起夜眠生活的种种小间隙里,有突然而至的蓦然一静、乍然一空、清楚一痛。
然而,那么多话在心头涌动,不知为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若好只能沉默。
出租车很快到了昭华,颜苏帮她打开车门:“再见。”
她只好生硬地回了句“再见”,然后离开。虽然脚步并不匆促,但她知道自己在落荒而逃。
下一次。
如果还有下一次宿命般不可抗拒的相遇,那么,我一定鼓起勇气,对你说出所有的心绪。
方若好在心中如此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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