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燕子塔 二
苏萧知道上方必有人,也知道这是一番试探,已经料到此人绝非籍籍之辈。只是她万万未曾想到的是,那人将自己当成了月夕与情郎一道私会出游的小鸳鸯。她只稳住心神,慢慢走上这十二层楼梯的最高处。
月色朦胧,恍惚能见到这塔顶上只有两人,一坐一立。
没有灯盏,她看不清两人的模样,仅从两人的身形能隐约辨别出,现下侍立一旁的正是方才救了王旬的壮年男子,自然,在正当中坐着的那位就是方才救人的男子所说的主人了。
她立在楼梯最高处,肃一肃衣领掸一掸袖口,方往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个时下士子才行的大礼,恭恭敬敬道:“在下苏萧,恩公方才的救命之恩,苏萧没齿不忘。”
那语气那举止,不沾染半点脂粉之气。
郑溶心下一沉,面前的哪里是什么女娇娥,分明就是个堂堂的男儿!
苏萧再次长身一揖,甚是谦恭有礼。
郑溶抬起眼皮,只见那清淡的月光堪堪落在苏萧的身上。
对面的那人身形甚是单薄,肩膀极为瘦弱,仿佛只一阵风,就能将人刮走似的。那人下半身儿衣襟俱湿,唯有腰至双肩那一小截儿还勉强算是干爽,只消站了半刻,那水就顺着衣服下摆往下淌,在脚下洇成了一地的水痕。
苏萧?郑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这个人。这样的身形居然会是个男子?这苏萧的声音虽说是刻意地压低,可还是透着一股子清亮文雅的意味,若说是个男子,怕是连弱冠之年都还没有到。恐怕,这个小女子怕被人识破,不仅早给自己取了个男子的名字,此时,还故意妆了个男子的语气声调也未可知。
凉宵清寒,银月一钩,千里澄碧,那一洇水痕,几乎能倒影出一只尖尖的下颌来。
郑溶一只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人儿,只见她在自己面前三次整衣理冠,端端正正倾身为礼,一丝不苟,执礼煌煌。待到礼罢,郑溶既不错身形也不答话,一心只待看这个妆成男儿的小女子要如何自处。
八月桂香时节,已经是初秋天气。
此刻夜深冷寒,凉风骤起,她在河水中很是浸泡了一会儿,早就是冷风直达脖颈,秋寒也直直吹透了她的前胸后背。苏萧所站之处,面西背东,对面的窗户大开,上坐之人面容完全隐在月影之后。苏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甚至不知晓对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不知为何,她却清楚地感觉得到,一道冷静凌厉的目光巡梭而下,在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
她有些惴惴然,这事情怎生得透着一股子怪异?深夜佛塔,暗夜熄灯,三人相对,哑然无声,自己不过是道个谢,可这个谢怎么就道得如此诡异?她诚心实意上到这佛塔来拜谢他的救命之恩,可这人却似乎并不领情,这姿行态度之中实实是一派防备之意。
先头,刚才救人的男子一听到她要拜谢他家主人,忙推辞不允,百般推脱不掉,就直接掉头而去。她仗着喝了酒,觍着一张三寸厚的脸皮儿,说什么也要死拽着人家的衣裳,非要向恩公当面致谢。人家走得健步如飞,她跟在后面走得踉踉跄跄,一个不留神,摔得自己左手臂儿血流如注。若不是人家怕她再跌得个狗啃泥,只怕早就几个箭步将她甩开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并不想理会面前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是为何不愿旁人见到他的容貌,她只知,恩人在上,仗义相助,救了她和王旬一命,她于情于理,都需面谢一场才得心安。因此上她只做懵懂不知此人之用意,再一次行礼,语气愈发恭谨诚恳:“良宵盛景,苏萧与义兄邀约出游,哪知却逢玄冥之灾,蒙恩公义举相救,恩公高义,苏萧与义兄永铭在心,永世不忘。”
虽然前番得不到自己的应答,可这人却实在是一派不卑不亢的好气度。郑溶心里暗暗也有些叹服,就算是一个游学九州的男子也未见得这样镇定自如,难为她一个女儿家到了如此境地还能举止自若,纹风不动。
此时,他心底到底掠起一丝意外。慢说什么荒庙孤塔,只提夜黑风高孤身一人这一条,就不得不让人惧怕一二,且不说别的,若是被有心之人来个杀人灭口,抛失荒郊也未可知。
可这女子的言行中,却实实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和疑虑来。
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譬如深夜孤塔,譬如这古佛塔中突然熄灭的灯盏,譬如立了半天也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都是最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仿佛她不过是在庭院楼阁之间,在小桥流水之下,见到了平日的师长尊亲妯娌亲眷,只是寻常的问安而已,笑语晏晏,春风拂面。
郑溶再看了一眼那个端端正正站在下面的人,那人虽然处境颇为尴尬,却半分狼狈也不显。
再是些莺莺燕燕的娇嫩颜色,如何能比得上这番胆识?郑溶心中微微泛起一波陌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若说这人真是个女子,这番胆子从何而来?怕是在为差点害了情郎丢掉性命而万分悔恨罢,故而才非得要向自己道一声谢吧?
郑溶自小生在宫中,长于朝堂,早已经见惯了各色人等。想当年,自己年幼而生母早逝,若是想要在那宫中毫发无损的长大,揣度人心,渐渐已成为了一种本能。揣度父皇之心以求有一方立足之地;揣度师傅之心以求博师尊青眼有加,要事举荐;揣度宠妃之心以求偶尔生出半分恻隐怜悯;揣度下人之心以求不被花语巧言所蒙蔽欺骗。
对于自己面前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揣着的各式各样的心思,三十年来,郑溶早已洞如观火。想要富贵傍身的,想要通途发达的,想要博一世清名的,想要娇花在怀的,还有那想要一手遮天,妄图一手握他人生死,如蝇逐臭,若疮口上流出的恶脓,盖不住的腐烂之味。
他已习惯那些笑晏如花的面容下,隐藏着的毒汁一般阴沉狠毒的心思,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却仿佛并不曾为这俗世间的污秽所侵染,如同此刻天边那轮冰月一般,心思干净到了极点——她不曾惊慌,也不曾疑虑,是因为她阳光一般明媚的生活中从未遇到过需要惊慌疑虑需要恐惧的事情罢?
郑溶不由地再细细望去,若白日间见了,凭着苏萧的几句应答,任凭是谁都断断不会将面前的这个人与一个女子联系起来。可在此间月夜疏影,只一双亮晶晶的妙目将你看着,仅观身形,却实在是不像成年男子的骨骼,却十足十是个妙龄少女的纤纤身段。加上刚才月光盈盈,远远一观,怪不得刚刚自己一眼就认定了她是个娇弱女儿家。
便是倾城之姿,如何能与这样的纯净目光一较高下?又如何能比得上为了情郎如此千金难求的倾心相对?
若是她真是个女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这世上怕是寻不到这样的女子罢?
他微微一窒,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一层上头去了?心中暗暗一晒,许是今夜是中秋的缘故?自从母妃过世,这样多少个中秋嘉节便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今儿中秋却偏生撞见这样一件趣事儿,自己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怕是——这月儿太圆太大的缘故罢?
这小女子的情郎生死未卜,现下怕是心急若焚,只心心念念想回去陪着她的情郎罢?罢了罢了,她既然非说自己是个男子,看这声气儿这装束儿文采儿,自己便顺水推舟就权当她是哪家高墙大院里的年少公子。年纪尚小,家里又娇惯,未曾沾得人间烟火气。而这一场月夜偶遇,便权且当做了一段风雅逸事罢,又何必再戏耍捉弄于她,且放她归家罢。
郑溶朝着文九抬了抬手,微微打了个手势。文九顿时会意,忙上前一步,挽起苏萧道:“公子有礼了,我家大人知公子心意,此乃区区小事,举手之劳,请公子不必挂怀,你家义兄须得人照料,公子且去吧。”
苏萧再拜:“苏萧虽不知缘由,现下恩公不能示我真容姓名,苏萧感念恩公高义,若有衔草结环的那一日,必报恩公相救之恩。”再深深一礼:“若是相逢有期,恩公只说燕子塔三字,苏萧必不忘今日之诺。”转身缓步而去。
郑溶在她身后,嘴角微微向上一提,弯成了一个幅度,这小丫头片子人虽小,口气倒是不小,还学人家三杯许然诺哪。还只说燕子塔三字呢。
呵呵,有意思,倒是许久没有遇到如此有意思的人了。
上一个是哪个?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是素心斋里那个杵着拐杖的小糟老头,还是古驿道上的醉酒无状的云游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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