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宝相花(4)
秋猎不欢而散。
回去后,婢女伏身收拾桌案,断玉琀愈发不耐。奉来的茶凉了,戾气乍起,让她滚。
婢女瑟瑟发抖。断玉琀大呵道:“让你滚,听不到吗!”
终于,世界又只有他一个人。
从小生活在阿洧的阴影下。他做什么都是对的,深得老阁主器重。而自己呢?
似耻笑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嗤”,轻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
自己当然什么也不是,甚至因这条断眉,被老阁主断言定兄弟阋墙克亲克友。
凭什么?就因不受宠,就因残缺,就要被早早定下命运?
他当场反驳,顶撞了那个狗屁预言。
他开始学会蜷曲,做一个刺猬,说话自带三分刻薄,旁人路过他都会加快步子,唯恐被这个冤家盯上。
他不在乎,异样的目光,遮嘴的手,唇角的笑,已经见过太多了。
而面对溱洧二人时,便是他最畅意的时光。只有面对搭档时,刺猬会袒露软肚。
可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这寂寞的清秋竟也会下起雷雨,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雷雨,白光照亮宽大袖摆下的手,巨大雷鸣随笔砚落地声响起。
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遭到鄙夷、批判,就连奉为金玉的约定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履上浮尘、盘中鱼目,一文不值。
想到此处,断玉琀抬起脸,一张掩在双手中的脸,掩在残手里的、有断眉的狰狞的脸。
手下被杀,太子动怒,断玉琀送了两名出色的死士耗时几个月帮他制服了一名据说骨头很硬的边疆将军,这才平息来自东宫的怒气。
为表感谢,太子设宴。
宦官撩开帘子,断玉琀直身入室。这是间半敞的空阔房子,乌木地板锃亮,香几上开着很好的君子兰,博山炉静静吐香,依依冉冉的青烟飘去窗外,阳光从巨大的阳台斜照进来,将那人镀了层瑞气的金边。
太子一身金色衣衫,高贵而明俊,先开口道:“断阁主,许久不见。”
断玉琀笑了一声:“如今见到了,太子不必想念客套。”
太子微微一笑,请。断玉琀落座。
案上摆着一尊海棠花盆栽,开得富贵又瑞气,粉雕玉琢的花苞好似用桃花石雕琢而成,旁边是一把亮晃晃的银剪,看来花枝已经修剪完毕,正在欣赏杰作。
“断阁主可还认得此花,前些年从萧寺莳来,原本是朵哑的,埋在院里迟迟不语,去年被我的下属挖出来移到屋内,这才结了苞。海棠果然是娇气物什,一丁点儿风吹雨打都经不得,不过开得极美。断阁主,你看,它开得可好?”
断玉琀颔首:“殿下悉心照料,解语花解太子意,自然繁花似锦,回馈殿下。”
太子的目光张扬地射过来,像明晃晃的利刃:“可惜寒去暑来,转眼快夏天了。”
春光明媚,街上的民众衣衫也薄了些许,到处是绿肥红瘦。断玉琀笑问:“太子难道伤惜春景?”
“青阳渐烈,莺声渐老,再美丽的花最终也会零落成泥,谁不感伤?”他出神地打量海棠花,“就像这株海棠,开得再好也会如长空的大雁,南来北往,随水东逝,可惜了。”
“可惜与否在于花本身罢了,若是流水有意,落花有情,何尝不是美事一桩。”
太子笑吟吟望着他:“早听闻宝相大师是大能转世,一生清苦,其心慈厚,高瞻远瞩,今日一看,果真如此。这番交谈,本宫受益匪浅,断阁主果真是聪明人。”
他们又说了几句,太子其人久浸官场,说话都拐着弯抹着角,临行前还执意将海棠盆栽送给他。断玉琀松了口气,让手下待会儿把海棠随意丢库房那个角落就行,那么娇气的花他可养不起,捏了捏额角,出神地望着不远处。
不远处有老妇人卖花。筐箩铺了一层翠绿的黄桷树叶子,上面摆放许多纤细洁白的黄桷兰,含苞待放,花瓣结着晶露。
小时候,宝相阁虽不比今日拘谨,但没有这么多闲钱,每次看到花儿时都囊中羞涩,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却过花期,便一直无法拥有这篮芬芳。
断玉琀走过去,付了铜板,连花带叶摆在静室,满室馥郁。
“好端端的花却用来卖鬻。”有人携风行来,同时送以冷嘲热讽。
断玉琀并没惊讶他的出现,头也没抬,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一句:“还记得回来?”
阿溱安抚:“玉琀,阿洧此来是回归宝相阁,你俩不要再置气了……”
“嗤,溱妹何不看看他第一句话是怎样讥讽我的,还盗听谈话,光明磊落的俊风玉树长本事了,宝相阁也隔墙有耳了。”
阿洧不善言辞,此次却是怒了,横眉冷视:“你还有没有一句真话?宝相大师遗命在前,老阁主尸骨未寒,你便把宝相阁卖了。断玉琀你告诉我,你口口声声说你有苦衷,可你究竟有何苦衷?”
砰啦作响,纤细洁白的花落了一地,躺在地上吐纳芬芳。哑仆偷偷望了一眼,偷偷回去。
断玉琀蓦然起身,大怒:“够了,这些陈词滥调老子背得比你还熟!”
他直视阿洧,电光火石,惊涛拍岸:“你光明磊落,我是过街老鼠!你是临风玉树,我残缺残疾残废啊!这只手,救你们的这只手,你还记不记得它!”
他揪住阿洧的衣领,丑陋的右手在三人中间张扬。
那只手,再也用不了了。再也无法康复,他只能一辈子带着这只丑陋畸形的鸡爪,像一个可耻的烙印。
还有眉,断眉,老阁主厌他断眉,怜他残手,还有那些异样的目光和歧视,这些苦他哪一分吃过?又要凭什么用一句话盖过十几年受的伤害!
而今,而今为了是光复宝相阁,他也屡次三番对自己呼来喝去,痛斥自己狡诈小人,究竟谁为君子谁为小人,谁为阁主谁为臣!
“你嫌他们脏,你嫌我脏,你嫌宝相阁脏,那你何必回来?”这句话,他没有再不顾仪容地吼出来,他讥讽一笑,伴随着锐利的笑声,拎了拎衣襟走回长案。
“玉琀!阿洧此来是为了协助你,我们已经……”阿溱顿了顿,“我们曾发誓相互扶持。”
仿佛听到极好笑的笑话,断玉琀咧了咧嘴。杀手端箧进屋,打开箧盖,澄黄足金,宝气明珠。
“人各有志。”他说。
好一个人各有志,阿洧冷笑一声,摔碎锦箧,摔门而去。
断玉琀半蹲下身,拾起一朵又一朵被他拂开的白花。
回忆戛然而止,翫月城的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断玉琀提着系红丝络的酒坛。
“换骨醪,古时唐宫的酒。闻君有弄璋之喜,兹奉薄礼,谨此恭贺。”
酒坛旋转着丢来,被一柄长剑击碎,坛身分崩离析,酒水遍地,风把酒香一股股灌进鼻腔。那柄利刃如日如月,比日耀眼,比月皎洁。
断玉琀眯眼打量阿洧身边的白发玄衣,豁开笑容:“哦?这不是雁阵惊寒的孟道长吗,怎么,刚鹊起江湖就来管我家的闲事?”
纯钧划出一轮漂亮的剑花儿,却并不归鞘。阿溱披着衣衫来到院中,怀里的婴孩啼哭不止。断玉琀感兴趣地问:“麟侄名字可定了?”
阿溱沉默片刻,痛苦地说:“玉琀,我与阿洧已非阁中人,放过我们。”
朝廷的根络伸进宝相阁这片净土,太子会长期资助宝相阁,却也分去了部分职权。他们永远忘不了宝相大师、老阁主的前例与先辙,阿洧怒不可遏,后与断玉琀大吵一架,彻底恩断义绝。
但这一年来,断玉琀从没放弃过寻找他们,每当发现他们的新住处便派锐士来搅得天翻地覆,为了当地民众,只有不断辗转。
他在折磨他们,互相折磨。
断玉琀静静听完阿溱的诉求,良久笑道:“说得轻巧,你们当宝相阁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觑过被银甲重重护裹的右手:“你们不是许诺过做我的左膀右臂,一辈子忠诚我,扶持我?而今宝相阁还未走上正轨,你们怎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阿溱抱紧孩子,断玉琀欺身跃下,快若闪电地袭去,但银光凛凛的手甲没有伤害母子分毫,三道血痕呈现在阿洧的脊背上。
他接道:“是否太无情,太潇洒?”
关山月冷,他的眼睛鎏了一层冷白,衬得笑容淒傲又寂寞。
“当年的诺言,你们就想这么算了?”
答案是不能。
“周公子!”孟惊寒丢来一把剑。
断玉琀愣了愣:“周?”旋即自嘲地笑起来。
想起来了,他是孤儿,还襁褓中时被老阁主从天寒地冻的野外捡来,不知父母姓甚名谁,只有承老阁主的姓,溱洧却不同,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谁,甚至退出宝相阁后还能化名周公子周小姐行走江湖,还有孟惊寒这样人人称赞的君子不计前嫌与之交好,可他却一无所有孤家寡人一个。
阿洧铮然出剑,他本不愿与断玉琀刀剑相向此刻实在情非得已。断玉琀察觉出了动作中的犹豫,但攻势依旧不减,刀剑擦出火树银花,照亮两张咬牙切齿的脸。
阿溱恳求的姣容交织着冷汗与热泪,绝望地问道:“玉琀,那你要怎么才肯放过我们?”
婴孩啼哭不止,惹人厌烦的声音像成色破烂的二胡,断玉琀只瞥见一角襁褓,冷然嗤了一声,答道:“当然是父债子偿。父母遵守不了的约定就要后代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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