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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宝相阁主


  翌日赵府。

  要想知道案件真相,还得从现场抓起。飞来横祸褫夺的不止一人性命,更是一家欢声笑语,府内拉着白绫,气氛恹恹,赵老爷实在无心再去触景伤情,差下人为二人带路。

  察言观色的老管家唤昨日公堂陈词的进来。赵三正在挑水,连忙放下水桶边擦手边进来,管家剜了他一眼吹胡子道:“手好了?”

  周涣笑问:“赵三施主怎么了?”

  管家翻白眼:“还能怎么?偷奸耍滑呗!”

  原来这厮摔得并不严重,只是为了偷懒而装腔作势,昨天对簿公堂后便被管家发现破绽,害怕管家辞退他,正千方百计讨好。管家嗤了一声贱骨头,踢了他一脚,命他赶快领二位大人去偏院,赵三点头哈腰。

  逝者已逝,赵老爷下令将这一带尘封,仆奴女眷不得造访。似乎只要掩盖了这一切,赵文彬的死便只是惊魂一梦。

  接连几日的落雪,石道上的雪足足有三寸厚。一片木叶在枝头摇摇欲坠负隅顽抗,冬风一吹还是落下来。院门的嘎吱声伴随着落叶逝去,满室凄凉。 

  白雪覆地,入目的首先是株老梅,寒梅零散,红得滴血。赵生爱花,偏院种满了花,可如今院中只剩寒梅还在傲雪。墙角的蔷薇枯萎,缸中的碗莲挂在缸沿边,缸肚豁开大口子,缸水成冰,檐下长板凳东歪西斜,满地黑土白石青盆,朱砂根、红豆杉毫无昔日生机。

  满院萧索。

  周涣思忖:院子萧索凌乱,定被人翻动过,不是情杀,应是为了财物。难道真的是宝相阁?可明明刀子尺寸与伤痕大小对不上,宝相阁没理由啊……

  赵三捉着周涣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倾诉衷肠:“哎!少爷最疼爱这些花花草草,如今人去了,花草也亡了。哎!真真是人走茶凉,哎!官爷,道长,请你们一定要捉住罪魁祸首,绳之以法,给我家少爷报仇啊!”

  “我记得花坛边有株牡丹,”铁怀恩沉声,“令公子的花原是从令老爷院中莳来的,令老爷的花则出自画舫醉花阴。”

  赵老爷出了名的爱花惜花,几年前他打淮河边路过正为寻不到好花而愁闷,甫一抬首,一抹水红撞入眼帘,尽态极妍,粉雕玉琢,雍容端庄,当即重金买下。

  昨夜花不如朝他抱怨时便舌箭赵老爷,说他家的花都是从醉花阴挖的,当时重金求卖时那叫一个恳切,可买到后还不是当寻常花卉看待,儿子想要便由他莳去。男人都是这样。

  “嘿,官爷您也知晓它啊。”赵三的语气很是骄傲,“我家少爷除了读书就对那牡丹上心了。榴月扇风,严冬保暖,冷雨护花。想来牡丹心存感激,这才开得又大又艳,报答少爷。”

  铁怀恩愣了愣,道:“原来赵生如此爱花。”

  赵三嘻嘻笑着套近乎:“少爷生前最爱牡丹。哎哟!我大人你不说我都忘了,少爷没在,花也就没人在!我的牡丹我的牡丹——”  说罢奔着牡丹去,但那处只有满地冷雪,中佝偻着一抹枯黄,像等待风雪不归人的风烛残年。 

  他心疼地捂着枯株骂自己办事不利,碰到枯株的瞬间铁怀恩瞬间下跪。咚地巨响让其余两个人都惊了惊,转头望去,只见他捂住额头满脸痛苦,大臂一挥,瘦弱的赵三还张着嘴呢,忽地成为一条弧线,重重摔在地上。

  赵三正要破口大骂,见铁怀恩疯魔模样气势矮了半截,道:“铁、铁怀恩,你作甚么,少爷的英灵还未散呢!”

  铁怀恩置若罔闻,双目通红,发疯般挖掘着。赵三咬了咬牙,从腰间拔出匕首。

  银光乍起,将匕首打在地上。  

  宝相阁似乎极力追求死亡瞬间的尽态极妍,就像一种古老巫族特有的幽蓝色蝴蝶,之死靡它,死也死得风华绝代。

  若这不是一把刀,说不准真会被哪家爱美的姑娘制成头花。

  可它是一把刀,若没被挡下,顷刻便会在铁怀恩的头颅上绽开一朵银光灿灿的花。  

  赵三稳住身形,露出疑惑的神情。

  白鹿剑在手中漂亮地翻旋,周涣道:“别装了。”

  赵三嗤笑出声:“我这么快便露馅了?”

  周涣道:“你本也没打算隐藏,真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都好糊弄。”

  赵三是穷苦出身的仆奴,说话怎么会如此文绉绉?赵公子不许他人擅闯偏院,他又为何对此了如指掌?再者,一个下人怎么可能十指光滑唯拇指食指中指与掌心有茧,这是一双养尊处优之手,而不是仆人的手。

  “赵三”唇角的笑意浓郁到极点,酝酿成大笑,震飞黑鸦,撕下□□——薄的唇,鹰隼的目,俊眼修眉,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那条状若断桥的右眉,还有意遮掩的右手。

  “赵三”道:“第一层面具让你猜了,这一层,你猜猜是谁?”

  周涣脸色变幻莫测,难以置信道:“……断玉琀?”

  断玉琀笑道:“猜对了。”

  眉者主兄弟,断眉者,兄弟阋墙。

  传言宝相阁阁主断玉琀与人不和,跌入油锅,导致右手畸形难看,形若鸡爪。

  他平生最恨别人看见这只手,人对自己不足之处总有一种高度敏感的自卑与自尊。曾有婢女撞见他净手,被剁手油炸,逼着硬食。

  竟然真是断玉琀……周涣一时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

  “你在看什么?”断玉琀警示的声音传来。

  周涣如梦初醒,未作反应,一句“闪开”炸开,兜头盖脸一大片白,紧接着噼里声作响。

  断玉琀后退一尺,仰头愠道:“昨夜杀我四名手下,我既往不咎,今日又来横插一脚……” 

  风怒雪号,卷着残叶扑打瓦檐,雨师妾立在高檐上一言不发,伞下银针闪烁着致命的光芒。  

  周涣心有余悸,若没她出手,自己恐怕早被戳成筛子吧……

  雨师妾捞起雨女伞,锋芒直袭断玉琀。断玉琀不甘示弱,双袖一抖持袖剑迎上去。小小的庭院里,霎时风云诡谲,电光火石。 

  突然间断玉琀右手弃剑袭去,如恶龙破海扯鼓夺旗。周涣大呵小心,雨师妾不消他提点,抬袖间白绫飞射而出,一招白云出岫缚住断玉琀右手。银光乱舞,绫块簌落,二人分别向后退了好几丈拉开距离。

  断玉琀飞快地掩回右手:“赵生已死,他的爱花由我代为照顾,有何不可?”

  雨师妾振了振袖子握紧白绫,警惕地盯着他。周涣怒道:“赵公子尸骨未寒,你有何权利攫取他人遗物,真是好大一张脸。”

  “我怎么就没权利了,赵生的魂还在我手里呢。”

  周涣一顿,寒声道:“他的魂魄怎么会在你手里?”

  “傻,我杀的啊。”

  周涣一颤,断玉琀似乎对他的反应大为满意,侃侃道:“沈喜娘身陷囹圄,作为朋友你想方设法还她清白。如今我说赵生被我所杀,你信还是不信?”

  那日,他趁赵生不在潜来欣赏,岂料他提前回来,回来就罢了,骂他凡夫俗子腌臜花仙,他该不该杀?

  雨师妾道:“按你的为人,连多年亲友都可痛下杀手,自然是信的。”

  周涣望回他,咬牙道:“你不过失去赏花的兴致便痛下杀手,断玉琀,人命在你眼里难道就如此不堪?”

  断玉琀想了想,点头:“你说得对,他只是失了性命,我却失了赏花好兴致。”

  “荒唐,荒谬,你这个疯子,简直不可理喻……!”周涣骂道,雨师妾摁住他:“别以卵击石。”

  食指来回摩挲着碧玉扳指,断玉琀笑:“可别光针对本阁,旁边还有一位呢。”

  他示意还有暴露的铁怀恩。

  铁怀恩目不转睛地盯手中牡丹。他已将整支牡丹挖出来。自己猜得不错,得崇明玉庇佑牡丹不灭不死,表皮虽枯根须却带着朱红,微微聚敛,像一个玲珑紧实的红皮灯笼。

  他终于满意一笑,晚娘的音容渐渐浮出脑海。轩窗对美人,碧影映胭脂,她巧笑倩兮:“铁郎。”

  突然,四遭升起业火,她推开自己:“你快走!他们……他们来了!”旋即被人踩住后背、扣着脚踝拖回去。

  她是要反抗的,反抗得那么激烈,畜生一巴掌落下来:“□□!”再抽出长刀划开她的脊背。

  哗啦——他的晚娘便那么不见了,两滴热泪隔着阴阳滴入尘埃。

  十多年来,一直在自责与忏悔中度过。没有晚娘的铁怀恩,如何怀恩。如今,让她生还的圣物近在咫尺,他怎可再放弃。他要握紧了,不再松手,就像当年松开晚娘一样。

  晚娘,晚娘,阔别十载,我们终于相见……

  他哆哆嗦嗦,伸出手。

  断玉琀笑得森冷,雨师妾墨眸一黯,归位时手中已提着枯牡丹,一下拍到周涣怀里,然后不待他反应便把人推到铁怀恩面前。

  铁怀恩正在关键时刻,下一刻就可以复活朝思暮想的爱人了,可宝物突然被夺去脑袋都是浑的,头痛欲裂眼睛红得像烧红的铁,腮帮子一震一震:“把晚娘还给我……”

  一刀挥下,老梅颤抖,红得滴血的梅花幽幽下坠仿若蜡泪。

  怎会入魔……崇明玉的功效,竟然已到可以令人入魔的境地了么。雨师妾心下一惊。

  “这是你惹的祸,把我推出来做什么!”被推去直面铁怀恩的周涣欲哭无泪,一边逃窜一边翻检袖子掏出灵符刷刷刷掷去。

  灵符刹那化作浓烟火团,铁怀恩仰天长啸,周涣瞄准地上的匕首,足尖一勾——飞刀擦着发鬓飞过去。

  “……真差。”

  “说得轻巧!起码灵符打中了!你嫌弃你来上啊,明明是你招惹了他!”周涣辩解道。

  雨师妾再也看不下去他一塌糊涂的身手,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沁冷似玉的五指握上他的手,身上是淡淡的冷香。

  “废物,看好。”

  势若白蛟,剑尖直劈眉心。铁怀恩的眼登时瞪大了,诸阳之会黑气决堤,轰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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