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青草地
夏日傍晚，白金般干净闪亮的沙滩被夕阳晕染上一层浅浅的橙红色。太阳的长影在水中游曳摆动，是黄金一般明亮而灿烂，但又充满了生命的鲜活。温暖的海风经过长长的海岸线，给渔村青草地带来了阵阵鱼香与贝壳的闪亮光泽。
鱼香？
大概是这个词语太常用，而“鱼腥”听起来不够漂亮，让人想起用刀锋刮去鱼干净整齐的闪亮鳞片后鱼身的斑斑红痕，想起用刀背砸断鱼的脊梁那一瞬间的鱼的挣扎。当你用手将鱼的内脏从它们腹中扯出时，黏稠的鲜血会顺着你的指尖，滴落在地，留下一个美妙的、漂亮的褐色斑记。
青草地的人们语言里总喜欢把一些让人不喜欢的词稍作修改。所以本该称作鱼腥的味道被称为“鱼香”。不得不说，这实在给人们带来了些许麻烦。因为总有些小孩子听到父母喊他们回家吃鱼，就不由得想起另一个“鱼香”来，满脑子都以为父母要一手血地找上来。结果到了吃饭的点，找孩子的母亲便总手拿锅铲出门捉人，上面粘着片片烤焦的鱼鳞将“鱼香”散播到村中的各个角落。
村里稍大的孩子都能把这两者的区别分得清清楚楚，不过也可能是不再为杀鱼而心口堵塞难受。不过，看着那些小孩到处乱跑，躲躲藏藏，粉嫩的小脸神色惊惶，到也是实在有一番乐趣。每个孩子都有小时候被满脸真诚的哥哥姐姐坑蒙拐骗不敢吃饭的经验。
不过大家不会真的担心孩子。大多数妈妈们出了门，象征性地喊两嗓子，就会聚在一起谈的兴高采烈不亦乐乎，反正孩子知道回来，管他作甚？最常见的话题就是谁家今天捉了整整三条肥溜溜活蹦乱跳的大鱼，再吹几句牛，“这鱼大得足够我们一家十口吃上半个月！”
总而言之，青草地实在是一个和谐无忧的小村落。
夏然坐在图书馆靠窗的小角落里。火红的夕阳照亮了书页，书上的文字似乎都在闪闪发光。她乌黑的长发顺滑地自然垂落在肩头，映照出阳光银白的光泽，如同生了半缕银丝。
书被拿倒了。
没错，这孩子坐在图书馆里，双目神色飘忽不定。
绝对没在看书。
她的长发完美地掩盖了她朝窗外窥视的目光。
“人呢？真是的，我在这里摆了这么久造型，手都酸了。”她的声音带了少女年纪特有的灵动，又有一丝有个性的沙哑，同时蕴含着一股自信与浅浅的自傲。
所以她在等人。
她突然看见一个约十岁的小男孩旋风般奔向了图书馆。
夏然立刻往椅背上靠，装作专心阅读。听见男孩靠近，她回头狡黠地一笑，“终于来了，好好跟我学学，成天瞎玩，也不知道好好看书，嗯？”却见男孩古怪地瞟了她拿的书一眼。
夏然定睛一看，发现书拿反了，一边冲男孩微笑，一边果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淡定地把书缓缓转了过来。
男孩是她的弟弟，上个月刚满十岁，从此自认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爱好十分简单，就是捉弄邻家小姑娘阿穆，比如偷偷把带了血丝的鱼鳞倒进姑娘的衣服口袋。显然，做这种事是会被追着打的，虽然阿穆只有七岁。男孩于是次次都跑到姐姐这里来避难。
男孩在夏然把书整本转过来之前帮她扶正了。
“姐，行啦，谁信你会真的在看书啊？”夏天吐吐舌头，在夏然旁边坐下，把头靠在她肩膀上，眼睛瞟向书页：“这什么啊，我一个字都看不懂。”没错，夏天总是不好好学习，一是人小又调皮，总是表现出一副不愿意静心看书的样子，二是妈妈没打算教他。家里有一个孩子识字，对青草地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这里，让女孩子学文字的算很少见的，夏然只见过自己家是女孩识字的，原因大概是夏天不愿意学。不过她自己倒是宁愿叫夏天识字去。
“就算叫我干活也好啊，我实在懒得念书。”她时常这么想。对了，她还读到过一些古书里有一种人叫老师，她不懂这个职业有什么用。难道有爸爸教书还不够吗？
“嘿，这个讲的什么啊？哦，问你你也不知道，切。”夏天舔舔嘴唇，却有一瞬间盯着书上泛光的文字，露出了点点渴望。他晃晃脑袋，眼神明亮纯净。
夏然气恼道：“这你就看不懂了，让你成天不务正业。你老姐我是谁，怎么会看不懂区区一本书？这种书，我瞟一眼封面就能看出里面讲的是什么。我们回家，我再告诉你讲的什么。”
“姐啊，我不急，你先回家把书给看一遍，只要你别给我瞎说八道，胡吹胡扯，那我就高兴了。”
“你这小子！”夏然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站起来往外走。夏天优哉游哉跟在后面，心情良好。
正当他俩走出图书馆大门时，一个鸡蛋咻地飞了过来，正中夏天脑门。他愤怒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正嬉笑着的阿穆一眼，嘴里放起大话说：“小心点！看我下次不收拾你！”阿穆姑娘嘻嘻笑着，“还有下次？你还敢捉弄我？做你的梦！”她甩甩小辫子，飞快地跑开了。
夏然一只手重重拍在夏天肩膀上，疼得他“嗷呜”大叫一声。“听见没？下次还敢捉弄人家，你给我等着瞧好了。”
“是不是阿穆妈妈找你告状了？”
“是她妈妈找老妈告状了！说我不把你看好了呢！”
回家，夏然草草吃完晚饭，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她点燃靠墙排的一大串印了暗红色锈印的油灯，在摇曳的烛影下翻开书来看。
这本书大概是管理员新从家里某个垫桌脚的书堆里抽出的一本，用来充图书馆的门面；当然也可能是看它太破，准备把它拿回家垫桌脚。书上积满了灰尘，书页皱皱巴巴，有一种浓浓的红褐色水印，边角处大多折了页，水纹深深浅浅。最后几页满是星星点点的红色污渍，有几处整页都被暗色浸透，字迹模糊不清。中间也一样，墨水一片一片糊开，只能隐隐约约读出几个字来猜测大意。只有前面小半本，还算得上干净。
要说这书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那漂亮的手写体东方语。作者用的还是较为古老的语言形式，读起来有几分艰涩难懂。只不过这也不能算是真的特别，图书馆里这一类语言书籍占了四分之一。不过那般漂亮的字就不多见了，字迹总体大小相近，丝毫没有现今常见的装饰风格，只从字迹来看，极端简洁易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另外，这字迹通篇找不到一点用力过重或过轻的痕迹，每个字都是一般的轻重，无端展现出一种近乎冷漠的意味。
夏然轻轻抚平书籍，靠在柔软的木条躺椅上，浏览起来。
书大概是一个术士的游记。“我曾前往……天堂般……愿用生命换取......停留的每一秒，可惜……贤者说……”
天堂？哦，就是老妈一直祈祷死后能去的那个地方？
老妈一直坚信，那里有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有浅粉色的海豚在跳跃追逐，有一望无垠的蓝色草原，有透明的水晶打造的房屋。云锦当织就衣衫，流风为彼此梳妆……这里就看出青草地人们那充斥着白日梦与浪漫幻想的单纯大脑了。
然而死后才能去的地方，老妈怎么可能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嘛。
夏然弯了弯嘴角。
正好看看这书，好好跟她讨论讨论“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
“出发后仅仅一天，我就见到了海岸……”“贤者……极东方”
夏然仿佛看见了并不遥远的另一片大陆，以及满头白发，一身白袍的慈祥老者贤者。贤者这个词语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浑身白袍，须发皆白，满面皱纹，慈祥睿智的老者。“咦？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印象啊？另外为什么提起老术士我会想到矮人游侠精灵和戒指？”夏然面无表情，心里毫无波动。
儿童睡前故事常说，很久很久以前，公主总会被抓走，勇士总是喜欢打败恶龙，邪恶的老术士发明了能够毁灭世界的魔法，但从来没有成功毁灭世界。说实话，我还真的蛮想学魔法的，只可惜青草地没人会。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么小的一个小渔村？
夏然曾想着自己能够用魔法变出一车她最喜欢的白色圆形酥甜饼，那是小时候的旅行者路过村子时带来的甜点。妈妈总说这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夏然觉得很奇怪。她记得一清二楚，那小饼顶上有一点红花印记，里面是甜腻到带了腥气的红色膏状糖果。
她突然对书里那个地方有点心动了，虽然八成是假的，不然为什么从来没有大人发现？但如果只是一天的航行，青草地的每个小孩都会，就当找个借口出去玩了。说句实话，她特别喜欢出门冒险，违反规则，那会给她带来莫名的兴奋。
“海岸……任何……仅仅一……东……到……”虽然这种记载实在莫名其妙，但夏然猜想，他的意思应该是从海岸任何一个地方出发，一天就可以到达那个传说中的天堂。她很自豪自己能够猜出来。
如果找到了那个地方，我一定要在那里待上至少两秒，这样生命就至少能比这个术士值钱两倍了。
至于到底能不能找到？不能又怎么样呢？难道我还回不来了
夏然合上书，见到封面上写了两个大字“洛林”。那么，就为“天堂”取名洛林吧。“天堂般的地方”读起来又拗口又普通，像是低劣俗套的童话故事。远不如洛林听起来神秘古老，值得一探。虽然这个词听起来还是有点俗。
夏然正想得出神，夏天推门进来了。夏然很快地讲了一下这本旧书的内容，又大大地美化了一番洛林的美好，欺负弟弟不识字，讲得天花乱坠。
“姐啊，所以你这是打算要去吗？”夏天声音里带了无奈和好笑。
“想出去玩就直说嘛，又当我听不出来你的胡扯。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夏天想。“不过，本大爷今天好心，勉强配合你一下。”
“姐，那你就带我去吧！”夏天凑了上来，一副人在这里，心在天边的样子。夏然不由得笑道：“行行行，你现在就飞过去，我给你加油。”
果然，我的弟弟还是这么可爱又好骗。
夏天嘴角抽了一下，重重哼了一声。
夏然当他被自己气到了，不愿意陪自己出去玩，又叹了一口气。
夏天听到了，眉头一皱，一双水晶般的黑瞳里晕上了半分担忧。他说：“你叹什么气啊，听得人心里不开心。”
夏然灿然一笑，说：“我是在想怎么去洛林啊。难不成游过去？可惜，我想不出来，唉。”那么，这算是给夏天一个小小的表现的机会咯。
夏天舒了一口气。
他很得意地说：“半夜偷了船不就行了？对了，可以偷阿穆家的，谁叫她今天扔我鸡蛋。切。”在青草地，几乎每个孩子都有过偷偷驾船出去玩的经历。怎么说这都是海边的村子，大人们说不定悄悄背地里还盼着小孩早点学会捕鱼。
这几天爸爸开着自家船出海了，正好，这两个孩子脱了监管，更方便溜出去玩。只不过只能去偷邻家的船。
夏然暗自偷笑。小姑娘砸你鸡蛋还不是你惹他？砸就砸了，你还被砸中了，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躲，你才傻哩。
她面上却是一脸的恍然大悟：“对啊，有道理啊，我怎么想不到呢。那万一找不到……”
夏然看得出夏天更得意了。“找不到就回来呗！也就一天的海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怎么有这么个笨姐姐！”他一挑眉毛，神采飞扬道。
“你怎么这么聪明呢！不愧是我弟！”
于是夏天便满脸洋洋自得与喜悦之情，好像自己真的了不得了似得。
“到底还是个小孩。”夏然偷偷想。“不过再怎么样，也是我弟。摊上了这么个家伙，就算我倒霉吧。”
夏天甜甜地嬉笑一声，蹲在姐姐椅边，将头依靠着姐姐的手臂，手指点在那神秘的文字上，迟迟不愿移开。“姐，这字真好看。”
“你想学吗？”
“......不，我不想，真的，我不想学。没错。”
夏天说的好听，“也就一天的海路”，就好像什么都用不着带似的。你再怎么厉害，再怎么会开船，也不能不带水，不带点心吧。他自己倒是跑掉了，就留下夏然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从家里各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寻找可带的东西。
刀得来一把，用来切食物；再来几个水瓶，有空去水井里打了水收好；门外还有不少鱼干，也得拿点来，借口，被阿穆养的猫吃了。
夏然忙得焦头烂额，就看见夏天到处乱跑，也不知道帮帮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最让人担心的是他万一说漏了嘴，那就去不成了。不过比说漏嘴更有可能的，照夏然看来，是夏天太过兴奋，直接被妈妈看出来。还好夏天天天都是这个疯样子，估计也不会想多吧。
夜晚来到。
在下午，夏天好歹找来了一块罗盘，也他算有点良心，晓得帮姐姐一点忙。夏家据说藏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罗盘，大大小小，新新旧旧，还有一个最精巧的小罗盘，指针被涂成了金色，如同金子一般闪亮。罗盘的盘子是一块大贝壳，闪烁着迷离梦幻的五彩光泽，从乳白到海蓝，从海草绿到如烟如雾的紫色。就是这块罗盘被夏天拿了过来。
夏然已经决定好了，如果回来后受到爸爸一顿痛骂，就说是夏天拿的。毕竟这是他最喜爱的罗盘，都不舍得用，虽然它指的方向最准的，从来就没偏过。
自从拿了这块罗盘来，夏天就满脸骄傲，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夏然对此不做评论。夏天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急急想夏然讲起他去罗盘的“惊险过程”。讲着讲着，他突然笑起来，笑个不停。夏然评论，笑得像个十岁的孩子。
“妈妈当时在爸爸的房间里翻书，看的什么我也不清楚。爸爸不在家，妈妈就喜欢看这些。你说妈妈看得懂吗？好吧，不管。当时屋子里挺安静的，大概随便挠挠头都能被他听见声音。可是啊，我就是敢去拿罗盘。我轻轻走向储藏室，比猫的步子声音还小，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到了门口，我就看见了那漂亮的罗盘，那个好看的，简直整个屋子都闪闪发光。可是我忘了它在架子上层。天哪，为什么我就这么矮！
“我给自己壮壮胆，轻手轻脚地直接踩在架子边边上。还好我够轻，稳稳当当的，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我就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接下来就吓人了！还好我胆子大，就单手抓着架子边，一只手去够那个罗盘。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就把罗盘放在我头顶上，又稳稳地下来了，又平又稳，罗盘都没给掉下来！你能不？不能吧！这事还得靠我！
夏然说：“你就扯吧。你再轻，能不把架子掀翻推倒？能把罗盘顶在头顶上下来？”
夏天有点急了，脸红彤彤的，脸色也有点黯淡，不过眼睛却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如同盛满了阳光。他难得说一次真话，还不信？
说也有意思，他自己都不信能这么做到。可那罗盘就像有魔法似的，就这么指引着他做了。
夏然叹了口气，最近她叹气特别频繁。
没办法，吹牛就吹牛吧。本来夏然打算晚上再去找罗盘的。她不记得爸爸把罗盘藏在哪里了，但是罗盘会发光，夜里反而好找。她的夜间视力天生就好。不过现在倒是省了一事。
对了，那个罗盘和小天最喜欢的贝壳吊坠还是一个贝壳做的。现在罗盘在我手里，吊坠在他脖子上，这就很相称了。
于是她轻轻举起罗盘，靠近夏天的脖子。罗盘与吊坠光辉相映，缠绕依偎。
夜里的出走出奇的顺利。夏然一夜都没有睡，大概在午夜时分，她轻手轻脚的从窗中溜出，向船边走去，等待夏天。夜晚安静而空旷，只有夏然一人在街上行走，脚步声回荡连绵。
漫天繁星柔和地散下银白的光辉，月光如泉水，缠缠绵绵，蜿蜒流淌。四方一片静谧，只有温暖的夏夜海风安宁地吹拂着。
夏然取出那只罗盘，贝壳的盘身流光溢彩，带着金色纹路的指针坚定地指出方向。
“姐？走啦！”
他们顺利地上了船，没引起一点注意。
恐怕第二天乃至几天内都未必会有人发现这二人的失踪，除了自己的父母和阿穆，那个可爱的好姑娘。夏然这样想。
船很大，但其实很容易控制。它吸收太阳的光芒作为能量，还可以自动按照设定好的方向一直航行下去。只需要将青草地人从海边捡来的海玉与罗盘的一极对准，等到它从深蓝变作深红，再将它安在船头的凹槽就可以了。然后船就会一直按着设定好的方向走，直到换上下一块新的海玉。
海浪轻柔地抚摸着船侧。回首村庄，唯有星星点点的三两灯火犹明，其余房屋大多沉睡在黑暗中。繁星作明光，引导又迷惑引诱着苍茫天地中的孤独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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