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入了夜，秦良玉把伙房打扫干净，往营帐走。做完所有的事儿，已经快到后半夜。胖老大听宋悝的话不让她做粗活，见她吊着一只胳膊，也有点儿于心不忍。说了好几次让她回去休息，都被她拒绝了。
回去肯定睡不下，留下来打扫伙房也能消磨时间。
回去的路上遇到几支巡逻士兵，周围万籁俱寂。旁边的校场空无一人。
秦良玉经过门口，向前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进去。
经过这几个月的锻炼，身体上的肌肉紧实不少。虽然比不上扛剑的士兵，但是和她以前相比还是有所长进。
她挑了一个最重的弓箭，用一只手拿不起来。只好把受伤的手从纱布里抽出来，用两只手抱着，才勉强抬起来。
还没有站直身体，两条腿就开始打颤。等弓箭完全离地，额头上青筋暴起。
白日里，她见那些训练的士兵都做的轻而易举，所以想试试，到底能不能拿的起弓，为什么到她这儿就很费劲。
坚持了一会儿，秦良玉两只手酸痛发麻无力。正准备放下来，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抱着，别动……”
她听见声音，条件反射的把弓紧抱在怀中。身体一僵，竟然站直了起来。
缓缓而来的赵睿广走到她面前，见她满头大汗，毫无怜悯，“连个弓都拿不起来，还想继续留在军中？”
秦良玉皱眉看他，这个时辰，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宋悝不守信用，把她的事儿告诉他了？
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特地来找她的。反而像是散步过来，无意中遇见的。
不自觉中，手上的力气散了，弓往地上滑，她咬牙坚持，盯着赵睿广。
赵睿广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把它拿过去。几百斤的弓，到他手里像一根羽毛一样轻。
秦良玉卸了重力，胳膊得到解放。无力的垂在两侧。脑袋已经开始昏沉，要不是用意志力挺着，恐怕早就就倒了下去。
就在她以为可以休息的时候，赵睿广突然抓住她的胳膊，转了个方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把手里的弓放在她的背上。
她被一压，身体立即弯下去。双手握住弓，偏头看他。
赵睿广似乎没有看见她眼中的疑惑，沉声说道：“要想拿的起弓，就要增强体力，不断的给身体增加重量。背着弓绕校场跑十圈，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回去休息。”
秦良玉的身体被压的越来越低，看他也愈发的吃力。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怎么做，但是话却是有道理的。
她的身体本就弱，要想变强，就要不停的逼自己。
咬紧牙关，把弓往上放了放。然后，向前走。但是背上的东西实在太重，光是放在上面，就让她走不了，更别说是跑了。
十圈以后，才能回去休息。按照她现在的速度，连一圈都跑不到。
秦良玉看着漫无边际的校场，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的前走。
赵睿广看着她，眼神深切。深邃的视线，似乎融进了夜里。
秦良玉不知道他什么反应，背着长弓向前走。
速度虽然慢，但是总归在前进。但呼吸被压的快要消失，甚至感觉不到腿的存在。豆大的汗珠，顺着发丝落到地上，留下一小片花瓣似的印记。
半柱香不到，她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耳朵里嗡嗡作响。满是汗水的手心，如数次从长弓上脱落下去。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握住。
虽然没有回头，可走的再远，也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悠长而深远的视线。
赵睿广站在校场门口，幽黄的灯光打在后背，影子拉的很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离开，但是他知道自己想要留在这里。
十圈过后，秦良玉在离原点五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她把重似千斤的弓放在地上，大口喘气躺在地上，看着满天繁星。夜色将她包围，耳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听不到周围的虫叫鸟鸣。
右手的伤口已经撕裂，血迹渗出纱布。虽然恐怖，但是感觉不到疼痛。
赵睿广缓缓走到她的头上，影子打在她身上，挡住她的视线。
秦良玉看着他，他的脸在晃。
“我让你抄的书可是抄完了？”
秦良玉凭着条件反应，举起右手。赵睿广看了一眼，嘴角浮现似有似无的微笑。
然后，他转身往门口走去，“明日辰时到帅营见我。”
秦良玉放下手臂，紧贴着地面。透心的凉气从土壤里传进她的体内，汗渍透过衣物滴落在地上，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
***
临近天亮，秦良玉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营帐。二狗子他们四仰八叉的躺在床铺上，露着光裸的上身，棉随意搭在肚子上。
秦良玉走到床铺面前，把二狗子脚推回去。然后，合衣躺在上面。
她闭眼枕在被褥上，没有力气展开被褥，只拿了一件单衣盖在肚子上。
营帐里睡的都是伙房的人，精壮大汉，白天累的要死，晚上皆是鼾声雷动。
她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鼾声，一时睡不着觉。不是因为身体突破极限，而是因为赵睿广临走时的那句话。让她去帅营找她，是因为何事？
难道，他看出她是故意把手划伤，来试探她？
换种笔迹抄书，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但是，她怕露出蛛丝马迹，让赵睿广看出端倪。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以为能逃过去，没成想方才拿弓时被他撞见。
就算解释，也是百口莫辩。如果明日找她问罪，还说的过去。若是有意试探……那她这层皮囊恐怕就没有用处了。
秦良玉想了很久，依旧没有头绪。她叹了口气，觉得睡不着。就起来点着油灯，把他给他的那本兵书拿出来，用左手认真抄下。
这本书不厚，半崭新。她已经抄了将近一半，怕手受伤的理由不够，才做两手准备。为了应付明日，还是抄完为好，免得乱生枝节，惹来麻烦。
第二天，秦良玉像往常一般，很早就去伙房准备，没想到今天有人比她还要早。
她看着已经开始煮粥的胖老大，愣了一下，随后走到旁边帮他淘米洗菜。
胖老大见她蹲在地上，眼神复杂。
她这几天的行为，一直被他看在眼里。虽然不会说话，身体也弱的很，但是总会做许多力所能及的事儿，他虽然不喜欢弱者，但是努力的人也能让他刮目相看。
胖老大把插在腰间的大烟杆子含在嘴里，“哑巴，过来。”
秦良玉看了他一眼，有些愣神。甩了甩手上的水，过去。
早上她已经把纱布换了，做了简单处理，虽然没有血，看着不恐怖。但是里面的伤口已经裂开，被汗水泡过，有发炎的症状。
胖老大把手里的铁勺递给她，“拿着。”
秦良玉困惑不解，他斜眼看她，“怎么？不会？”
秦良玉见他态度强硬，不敢耽搁，立即把铁勺接了过来。
从她到伙房，就知道里面的规矩。做菜的铁勺是地位的象征，一直被胖老大握在手里。他的厨艺很好，只要经过他的手的饭菜，比任何东西都美味。
今天让她拿铁勺，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想把衣钵传给她？还是说，又在想什么法子整她？
胖老大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她就想了这么多。抓了把盐洒在锅里，说：“左边三圈，右边四圈，就这么来回，我说停再停。听懂了吗？”
秦良玉点了点头，照他的话做了一次，然后看着他，想知道行不行。
胖老大不知她的想法，见她停了，瞪了她一眼，吼道：“嘴巴哑了，难道连耳朵也聋了？说了左边三圈，右边四圈……谁他妈让你停了。”
秦良玉悻悻的收回视线，继续转铁勺。胖老大看了她一会儿，去准备要蒸的馒头。
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白粥有了香味，已经可以出锅。但胖老大没有喊停，秦良玉怕挨骂，也不敢问他。
直到转了几百圈，一直抬着的胳膊快要失去知觉。胖老大突然说道：“知道我煮的粥，为什么比别人的好喝吗？”
秦良玉摇头，他继续说道：“水是一样的水，米也是一样的米。只是我在煮粥的时候，就这么一直来回的转。他们见粥这么多，通常都是盖上锅盖一锅闷。老子就不那么做，等水开以后，米软了，再一点儿一点儿的熬。”
“曾经有人跟在后面学，但是他们熬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觉得锅大，勺子重，转起来太累。老子不一样，每一次都等火候到了，才停下来。所以，就算他们再怎么学，也熬不出我煮的粥的味道。”
“老子也不说大话，要是没两把刷子，能降得住你们？哼，做梦。”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但是这次说的话，却让她觉得暖心。他说的没错，所有的水和米都是一样，只要下足了功夫，就一定会比别人做的好。
秦良玉对着白粥出神，胖老大背对着她，见火候差不多了，说，“停下来吧，把锅盖盖上。再添一把小火，别让粥凉了。”
秦良玉点了点头，照他说的去做。
等从灶台上下来的时候，她的胳膊已经失去知觉。碍于他在，不敢明目张胆的揉。只能来回攥拳头，缓解麻痹感。
胖老大用眼角的余光看她的手，说：“一个铁勺都拿不起来，还想扛得起大弓？别开痴心妄想了，好好在伙头军呆着。反正你也没地儿去，留在这里，还能混口饭吃。”
秦良玉睁大眼睛瞪他，果然不能凭一时之气看人。刚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又开始打击她。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弱，但是这几天一直在努力，体力已经进步不少。再给她一段时日，一定能赶上外面那些人。
胖老大看出她的心思，说，“你也别不服气，这里的人都是赵国的佼佼者。哪一个不是因为本事进的军营，而且，每一个人都比你来的时间长，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过几百次，几千次。所有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是你能比的了的。”
胖老大猛吸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话虽然难听，但理儿还是在的，至于你听不听，我管不着。战场不是儿戏，哑巴，你年轻的很，脑子也没坏。听我一句劝，除了军营，还有许多去处。等休息好了，就去别处谋谋生。”
秦良玉从中听出一丝教导之意，她知道战场不是儿戏。只要留下来，面对的就是死亡和鲜血。但是，她不能走，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必须留下来。
伙房陷入沉寂，秦良玉站在灶台后面，盯着一处发呆。胖老大见了，也不发火，任由她去。
直到二狗子领着其他人陆续进来了，才恢复生机。
一群人不停的忙碌着，除了他们俩，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只是两人的心境与之前不同。有了心灵的交集，日后绝对不会忽视对方。
也许相处的模式还是一样，但心里都知道，对方于他们自己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像胖老大于她，还有……赵睿广于她。
辰时未到，秦良玉拎着赵睿广专用的漆盒走到帅营门口。
这次与上次不同，她在门口耽搁将近半刻钟的时间，一直踌躇不前。不知道进去以后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赵睿广究竟会拿她怎么办，前路都未可知。
就在秦良玉犹豫不决的时候，何开突然掀开帘子出来。见到她有些了然，随后说了句，“在外面磨蹭什么，快进来。”
秦良玉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什么都不管了，抬脚走到他面前。
进了营帐，秦良玉不敢抬头，把漆盒放在上次的桌子上，就准备行礼告辞。
她刚抬手，就听赵睿广说，“拓本可是带来了？”
他说的波澜不惊，秦良玉心里却翻江倒海，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抄完了？
不敢耽搁，从袖子里把誊写的兵书拿出来，呈到头顶。
何开上前取给赵睿广，日后他大致翻阅一下，说道：“字儿写的不错，日后留在营帐伺候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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